书城文学世有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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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姑苏城外一茅屋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疏狂与贫艰

假如戏文里,明正德帝在大同的那个雨夜,遇见的不是红颜李凤姐,而是知己唐伯虎,他们的人生,会不会有一点点改变和不同?世上会不会多一则高山流水的美谈?

风流唐伯虎,是民间百姓对才子一相情愿的意淫。大明朝真正风流的不是唐伯虎。唐伯虎少年放荡,中年以后渐趋落寞,晚年更是落魄潦倒,时值正德年间,风流的是明武宗朱厚照,大明历史上最出位的正德帝。

正德帝与唐伯虎,相映成趣。一在朝堂,一在江湖,正如说书人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与唐伯虎一样,正德帝是天资聪颖、年少不识愁的人。他们一样得天独厚。上天给了唐伯虎平顺的前半生,过于精彩的开始,却给了他一个潦草潦倒的结局,他后半生的诸多磨难,简直如同飞来横祸一般。

正德帝安享锦绣江山,肆意妄为,却终生如困兽,无法摆脱帝王名位的束缚。他要的也简单,不过是脱去这身龙袍,免却山呼万岁。换上青衫,手持折扇,身骑骏马,行走在江湖,笑谈于酒肆,于烟柳深处,打马经过,惊动那楼上的红袖佳人流波一盼。

或是让他驰骋疆场也好,像创业的先祖一样在沙场上搏杀,倾心打造自己的江山。

他是不拘礼法成规的人,要的不是顺理成章,他厌恶一切按部就班。他不是一个畏惧挑战和改变的人,他信奉人生要多一些再多一些新鲜刺激。他就是一个爱玩爱笑爱闹的孩子,喜欢由着性子打乱了重来,偏偏他们不给他机会,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就连离他最近的危险——宁王叛乱,也被王阳明不动声色地收拾得服服帖帖。他只好把抓获的宁王放出来,再亲手抓获他。

对强大的朱厚照而言,宁王只是束手就擒的瓮中之鳖,对弱小的唐伯虎而言,宁王却是绝大的威胁,他被宁王招徕,察觉宁王有反意,不得不装疯卖傻才得以脱身。

我在想,同样狂放不羁的正德帝和唐伯虎,假如有机会相逢于陌上,桃花静落,杨柳拂面,他们坐下来把酒言欢,会不会心有余而戚戚?两个不拘礼法、外表精彩内心落寞的人,一见如故,相逢恨晚。

假如戏文里,正德帝在大同的那个雨夜,遇见的不是红颜李凤姐,而是知己唐伯虎,他们的人生,会不会有一点点改变和不同?世上会不会多一则高山流水的美谈?

屡经磨难的唐伯虎,仿佛几世为人。当他再返故里时,意志虽未消沉,然早已心灰意冷。这时续弦的妻子又离他而去,令他饱尝感情上的挫折。我都要骂有些女人靠不住!指着男人大富大贵、嫌贫爱富的女人尤其靠不住。

幸而,他身边有红颜知己沈九娘。九娘出身青楼,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来到他身边,共患难不生怨尤,与他共度余生。亦是因九娘,令民间讹传他有九妻。孰知他虽爱桃花,却是从一而终专情的男子。

他画丹青卖画为生,自作诗云: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这时的他,选姑苏城北桃花坞,建一处清雅住所,名“桃花庵”,自号“桃花庵主”,过隐逸生活。

身在花柳繁华地,心存作别红尘之念。看桃花开如锦,一夜风雨摧,满地零落残红。念及半世流离,一世仓皇,不得不将雄心断送。信是苍天捉弄。他不是桃花仙,摆脱不了红尘捉弄。不能慨然醉死花间,只能缓缓老去。

桃花是美人、红颜、知己、侠士,自开自谢,不惊不惧,淡看人世沧桑变幻,以花为友,他看懂了桃花,为此写了许多桃花诗,在他笔下,桃花有仙气,不是轻薄浮艳的俗物。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把酒对月歌》

桑出罗兮柘出绫,绫罗妆束出娉婷。

娉婷红粉歌金缕,歌与桃花柳絮听。

——《桑图》

野店桃花万树低,春光多在画桥西。

幽人自得寻芳兴,马背诗成路欲迷。

——《题画四首其一》

花开烂漫满村坞,风烟酷似桃源古。

千林映日莺乱啼,万树围春燕双舞。

——《桃花坞》

草屋柴门无点尘,门前溪水绿粼粼。

中间有甚堪图画,满坞桃花一醉人。

——《题画廿四首其十五》

桃花安然,他却不得安然。老来才子愈见潦倒。画作销路不好,生计维艰。

他的《贫士吟》勾我下泪:“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青山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我一时只觉世景荒茫,人生苦之不尽。一代才子何至沦落如此。

就算是天降大任,上天对唐伯虎的磨砺也忒多了一些,多得令人发指,让人无语。站在唐寅坟前,抚摸冰冷的石碑,我感怀,潸然泪下。

晚年的唐伯虎自号“六如居士”,取《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之意。据传他贫病交加之际,见苏东坡真迹中有词二句“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触动心肠,遂一病不起,溘然辞世。

怜君凄苦。如果能够回到过去,请让我找到他,给他一些支持,我愿意供养他,竭我所能照顾他,如影随形,让他的晚年不要形单影只,孤苦无依。

这世上有太多欺世盗名之徒,亦有太多怀才不遇之士,对境遇潦倒实有其才的人,要少一分冷眼,多一分柔肠。我感情中的一部分,已经古旧,许给了离去的久远的人。

这是多么可怕的美丽误会,世人为着自己的愉悦一相情愿将他打造成千金散尽的风流才子,漠视真相,任他辗转红尘,凄然老死。

为着唐伯虎,我对那些自命风流、自伤薄命的小文人,都不太待见。真正经历大浪受过大苦的人,反而不会自言其苦了。伤春悲秋,顾影自怜最是轻浮无用。此刻心似秋莲苦,你以为衰到不能再衰,愁惨至极,孰料来日苦多,上天有办法让你比先前再苦上千万倍。

试看唐伯虎的临终诗: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这是何等慷慨洒脱,他何曾自言其苦?愈是这样,愈见出他人品贵重,气节不衰——九死不悔,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唐寅的诗,时而豪放,时而纤巧,深情饱满。口语入诗,是大才气方有的天然法度,明诗中过目不忘之作。每每想起他,我就会对生活多一层感悟,多一分谨慎的感恩。

天意难测。连唐伯虎这样旷世的才子,也饱经患难,不得善终。扪心自问,我等寻常普通人,才情心胸比得他吗?似我等无才无德之辈,偶然得名,安然度日,还有什么好抱怨、不知足的?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