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河如今真的不能称之为河了,勉强能算是一条水沟而已,就算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也能一步就跨过去,连助跑都省了。这水沟狭窄也就算了,它偏偏还格外污浊,漂浮其上的绿藓和蓝色、灰白色的塑料方便袋,尽了责也尽了力,但根本掩盖不住蒸腾着的臭气。
四十年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的靠山河起码要十几米宽。站在河边,随手折下一根苇草,叼在嘴角,看着三五只黄肚皮、黄脑门的黄鸟或者红肚皮、熊猫眼的懒大胆鸟在河面上嬉戏,人的心境都跟着轻盈和敞亮啊。
那时的靠山河水清澈到什么程度呢,我们可以举个例子。于铁丹的邻居王凤香家做饭时,要是赶上缸里没了水,王凤香的妈妈就左手提着只木头水梢,右手拎着个水瓢,小跑着到靠山河边来提水,回到家就直接倒进饭锅。事实上,王凤香家的水缸里,盛装的本就是靠山河的水。
王凤香的妈妈姓李,叫李什么红还是李红什么,于铁丹如今已经记不起了。王凤香的妈妈当时至多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但人们都叫她老王婆子。那个时候,东北人好像只要一到四十岁左右,就被划入老年了,男人就叫老王头或者老孙头,他姓什么就成了老什么头;女人呢,就叫老什么婆子,这里的“什么”是姓,不是她本人的姓,而是她丈夫的姓。这样的称谓真是简单,有些不负责任,但不由分说,其中的亲切也是热腾腾、鼓溜溜的。不像现在,要叫先生、女士。还有更过分的,比如于铁丹的妻子,眼瞅着奔五十岁使劲的人了,还时不时自称“我们女孩儿”,让于铁丹的体温大幅度地忽高忽低。
而且,那时的靠山河里也没有苔藓和方便袋,而是有鱼。草根、鲇鱼、白鲢、鲤子就不用说了,还有白票、柳根、穿丁子、老头鱼、嘎牙子。父亲于学安说他自己小的时候,常来河边捞鱼。说是捞,其实是拿一把笊篱直接在河里盛。每一笊篱下去,都能盛上来三五条鱼,大的有筷子那么长,小的也要比手指大。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这是描绘黑龙江风土的一句著名民谣,在当时,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这样的情景,于铁丹没有赶上。但他小的时候,我刚刚历数的那些鱼,靠山河里也还都有,不过是数量相对少了一些。上小学之前,或者说是他们一家搬离靠山河之前,于铁丹和弟弟于钢丹,曾经背着父亲于学安和姐姐改子,偷偷去靠山河的上游捞鱼。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背着父亲和姐姐,我过一会儿再细讲。我先试着讲讲捞鱼的经过。
小哥俩当时一个九岁、一个八岁,每次去捞鱼都要叫上邻居王凤香。其实,小哥俩都不怎么喜欢王凤香。用于钢丹的话来说是,小丫崽子,整天抓啦抓啦的,硌硬死我了。于钢丹说的“抓啦”和“硌硬”都是东北土语,“硌硬”的意思是讨厌、招人烦,“抓啦”则是形容一个人的嘴特别能说,而且语速很快,还说不到要害之处。
就是再讨厌王凤香,他们也得带上人家,因为人家可以提供捞鱼的工具,就是一张窗纱。窗纱大约一米见方,粪水上多了的那种葱叶的墨绿色,由鱼线编织而成,很是密实,但左下角已经破了一个洞,王凤香的妈妈老王婆子,就用一只无法再缝补的旧袜子的袜腰将它补上。这窗纱,原本是钉在王凤香家的后窗,用来阻挡苍蝇和蚊子。王凤香偷偷将它摘下,于铁丹和于钢丹就能用它当作鱼网来捞鱼了。
三个小伙伴来到了靠山河的上游。要是没有王凤香的话,小哥俩准是脱得一丝不挂,但有了王凤香,他俩只好把裤衩留在了身上。小哥俩下到河里,于铁丹在里,于钢丹在外,两人分别攥着窗纱的两个角,弯下腰来,将窗纱伸进水底,同时要注意窗纱的上端要露在水面之上,否则兜住的鱼就又跑掉了。小哥俩小心翼翼地顶水前行,每走两三米远就将窗纱抬出水面,每次都能捞上来一两条甚至七八条小鱼,多是白票、柳根,也有黄瓜香、穿丁子和刺刺鱼、老头鱼、嘎牙子,当然还有转手就扔掉的草虾。鱼都不大,寸把长,小哥俩将它们倒在岸边的沙滩上。
王凤香负责拾掇鱼,同时她的嘴巴也没闲着,她在唱:
王二姐坐北楼哇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一去六年没回头
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
两天喝不下一碗粥
半碗饭一碗粥
瘦得二姐皮包骨头
这胳膊上的镯子都戴不了
满把戒指打出溜哇……
是二人转单出头《王二姐思夫》。春节时,有个二人转班子在距离靠山屯十几里地的王家庄演出,于铁丹、于钢丹、改子、王凤香都去看了,王凤香就学会了这一段,也不知唱词是什么意思,反正唱得下来。
最后一网,小哥俩一下子捞上来了十二条鱼,还有三只大拉咕。于钢丹高兴得跳了起来,结果河水像只大手,出溜一下褪掉了他的裤衩。于钢丹就松开了窗纱,急忙蹲在水里,但王凤香已经看了个正着。
于钢蛋真砢碜!于钢蛋真砢碜!王凤香不唱二人转了,跳脚大喊,一边喊还一边用右手的食指一下下地刮自己的脸蛋。
于铁丹本来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笑的,但有了王凤香的叫喊,他就也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啥笑!于钢丹猛地站起身,双手往于铁丹的脸上扬水。他裆间的小部件,再次暴露在阳光下。
于铁丹笑得透不过气,顾不上为鱼和拉咕跑掉而可惜。
于钢蛋真砢碜!于钢蛋真砢碜!王凤香又开始叫喊。
于铁丹家的黄狗不知什么时候也跑来了,撒着欢地兜圈跑,一边跑一边还冲着于钢丹汪汪汪地叫个不停。
于钢丹不得不再次蹲在河里,他的眼中满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