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我做了两个菜。我把土豆丝端上来时,先做好的那盘炸茄盒,已被小龙吃掉半盘了。这要是放在以往,十年或者十五年前,我一定会瞪着眼睛教训小龙一顿。那时我真挺擅长引经据典的,唾沫横飞地说他不懂礼貌、不知孝道。看着小龙低眉顺眼的样子,老实说我这心里就挺有成就感的。但现在我不会这么做了。事实上,很早以前,十年或者十五年前,我就不这么做了。我一定要这么做的话,小龙就会对我瞪着眼睛。而且我很快就会发现,唾沫横飞地引经据典这行当,小龙干得比我还溜。什么叫青出于蓝胜于蓝呀?我想,看着我低眉顺眼的样子,小龙心里也会挺有成就感的。我知道小龙从小就爱吃炸茄盒,所以我下面说的这句话,就有没事找事的意思了。我说,怎么样?味道还行吧?我说这话时,也不知怎么搞的,笑容就大老远跑我脸上来了。
好吃。小龙说完这两个字,就低下头来看他脚上的那双耐克运动鞋。之后又说,爸,我想搬出去住一段日子。
我解围裙的动作就停下来了。我愣呵呵的目光,就像两根硬梆梆的木棍,戳在小龙的脸上。小龙就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将头扭向了窗外。我就叹了口气,坐了下来,饿劲已经过去了不说,心口还堵得慌。
除了小龙,我还有个女儿,叫小凤,比小龙大两岁,十七毛岁那年她考上了北京大学。这事要是放在别的地方,可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在我们涧河,那影响就跟一场地震似的,把我这当爹的都震蒙了。当我回过神儿时,我们涧河当地媒体对这事的报道已经是连篇累牍了,省电视台的记者也赶来了。我这才相信,自打有了考大学这一说,涧河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真是我们家小凤。那时我老伴还活着,面对摄像机和话筒,她只会一个劲地傻笑。记者让我说,我就说了,呜哩哇啦地说,指手画脚地说,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反正特别过瘾。我在这儿提到小凤,是想说她如今已经大学毕业五年了。可在这五年里,她只回来过三次。老伴去世了,女儿不回来看我了,你说我混得是不是不够壮丽?现在,小龙又说他要搬出去。
我就问小龙,因为啥呀?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小龙说,一个哪够啊老爸,起码我有三个理由。第一,我也二十好几了,我得学习怎么样独立生活,最起码方便面怎么煮、米饭怎么蒸,我得会。
我说,这也叫理由?学做饭在家就不能学了?
小龙说,第二,我想再学习学习。我姐是大本学历,每个月赚那么多钱。我呢,破大专,满大街都是,到哪都不好使。我想考个本科文凭,前几天我去招生办了,报了自考。
我一听,心里挺高兴,但这能成为他搬出去的理由吗?我说,在家也一样学习。
小龙的眉头就皱了一下,我知道他是有些不耐烦了。他说,就算你不影响我学习,我还怕我耽误你看电视、睡觉呢!
我刚一开口,想说我以后不看电视了,小龙接着说,第三,爸,我觉得周姨那人不错。我搬出去住,你们来往起来也方便。
停!我说,你给我停!
我失眠了。都后半夜了,我还跟张烙不熟的夹生饼似的,在床这个大平底锅里翻来掉去。小龙搬出去已经两天了。尽管我反对,但他还是搬出去住了。
其实我也知道,小龙既然说搬出去住,那他就一定会搬出去住。他事先跟我打了跟招呼,这已经是给足我面子了。我就在心里安慰自己:小龙的前两个理由还是站得住脚的,他能知道上进,这就是我上辈子积大德修来的福份了。至于小龙说的老周婆子真不错,他就有贬低我审美品位的嫌疑了。老周婆子那张正宗猪腰子脸姑且忽略不计,咱就说说她的嗓门吧。我敢赌一百块钱,她要是在你耳边呢喃一声,一公里外的聋子都听得见。
白天还好过些。工作忙忙活活的,上午看两块版,下午再看两块版,一天就过去了。忘了说了,我在涧河晨报做校对工作。我大致统计过,我校过的新闻,最多能占我校过的广告的三分之一。我校过的广告差不多就这么三种:减肥器械或药品,丰胸器械或药品,专治阳萎器械或药品。别说本报讯了,就是新华社某地某月某日电,这些广告也总能轻而易举把它们挤掉。这些广告还有个共同特征,就是错别字连篇,错得盘根错节,别得丝丝入扣。商家说,我给你们什么样的稿件,你们就登什么样的稿件,一个字也不许给我动。总编就点头,说,那是。又点头,说,那是那是。我呢,就也点头,说,好的。又点头,说,好的好的。扯远点了。
到了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没办法,看电视吧。是世界杯,澳大利亚对意大利。我就知道,小龙现在一准也在看呢。我甚至怀疑,他猴急猴急地搬出去,可能就是想好好地把世界杯看个实惠。一年到头,我和小龙一块看电视的次数,也就那么三五回。只要是赶上足球赛,我就发现他就像被谁给扎了针兴奋剂似的,马上来了精神,两只眼睛就跟探照灯一样,欻拉欻拉地闪光。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就问他,那个10号是谁?那个11号进球以后,平端着两只胳膊,左右摇晃,是什么意思?小龙的脑袋摇得那叫痛心疾首,他说,爸,我告诉过你一万遍了,那是罗纳尔多,外星人,那是庆祝进球,表示在哄婴儿睡觉。我就真的有点惭愧了。一来,我想不起这之前小龙是不是真的告诉过我,而且告诉了那么多遍。二来,我担心啊!那个黑黢黢的彪形大汉,两只胳膊平端着左右摇晃,别说是婴儿了,就是成年的狗熊,也得被他撇出去百十米远。我还记得,小龙前几天告诉我越位是怎么回事,告诉了我两遍,我说我懂了。其实我懂个屁呀!我是怕我说不懂,小龙这小兔崽子就得生气。我算是知道什么是养儿了。养儿,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过程:儿子一天比一天像爹的同时,爹一天比一天更像儿子。
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好像刚睡着,就被解说员喊醒了。点球!点球!点球!格罗索立功了!格罗索立功了!伟大的意大利的左后卫!他继承了意大利的光荣传统。法切蒂、卡布里尼、马尔蒂尼在这一刻灵魂附体,格罗索一个人代表了意大利足球悠久的历史和传统,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
我是事后才知道,这个解说员叫黄健翔。当然,他解说的原话,也是我后来在网上查到的。当时我真的很气愤。睡眠就像一只胆小的鸟,好不容易飞回我身体这架笼子里,却被黄健翔又给吓飞了。当时我也挺不明白的,干嘛这么激动呢?伟大的意大利的左后卫!马尔蒂尼今天生日快乐!意大利万岁!干嘛呀?
我就下了床,关了电视,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小龙现在睡着了吗?他说他要学习独立生活,看来我也得学习独立生活了。小龙已经二十四岁了,虽然还没听说他有女朋友,但一旦说结婚,可能就是忙活几天的事。可以肯定,小龙要是结了婚,绝对不会跟我一起生活。现在这年轻人,谁愿意跟父母在一块搅合?就算小龙大发慈悲,要跟我一起过,我是不是也得考虑考虑我会不会碍人家小两口的事?再说我还没到七老八十,想颐养天年,做梦呢吧?
可我现在真想做个梦啊!天色已经有点亮了,天亮我还有工作要做的。我就倒了杯水,吃了片地西泮片。地西泮片,可真别嘴,一听这名就不是只好鸟。其实以前我是听说过它的小名的,叫安眠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