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芸编指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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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欧阳予倩与《新桃花扇》

欧阳予倩,原名欧阳立袁,湖南浏阳人。他 是多才多艺的全能者,能诗词,擅书法,又谙外文,可是这些才能,都被演戏和导演的盛名掩盖了。

我的师兄胡叔异办国华中学,拉我去襄助他,这时予倩送他的外甥女来肄业,这是我初次和他见面。后来和他在新华影业公司同事过一个时期,比校熟稔。那时他住在沪西复兴西路颖村,我时常到那擅写甲骨文的孙沧叟家里去聊天,因沧叟也住在颖村,就顺便到予倩家问候了。有一次,我的谱弟赵眠云获得了一把梅兰芳手绘的绛梅扇,非常高兴,想到曩年予倩和梅兰芳到南通演戏,张季直表示欢迎两位艺人,特筑“梅欧阁”,眠云拟将这扇请予倩一写,成为双璧。当时我去为眠云代求,予倩欣然挥毫,写着一手流转秀逸的行书,和梅画在一起,真是相得益彰

予倩早期所演的旦角戏《宝蟾送酒》,我曾欣赏过。后来他从事电影编导,第一部所编的电影剧,是民新公司的《玉洁冰清》,第一部所导演的电影剧,是《三年以后》。编导有声电影,开始是《新桃花扇》,这是新华影业公司摄制的。公司的主持人为张善琨,这时我和汪仲贤(优游)都在那儿担任编写工作,善琨不认识予倩,是请仲贤介绍的。一晤之后,便聘他导演古装片,把侯方域和李香君的《桃花扇》故事搬上银幕。恰巧予倩新近到过苏联、德国、日本,参观过许多电影摄影场拍摄有声电影,很想尝试一下,当然一口答应下来。但他认为这陈旧故事没有多大意义,就把仲贤编好的剧本,改写为现代剧,称《新桃花扇》,演述一个从事地下工作的革命青年和一个遭受迫害的女子的恋爱,故事轮廓和孔尚任的《桃花扇》有些相类,可是思想内容却不一样了。

记得《新桃花扇》的外景是在杭州六桥三竺间拍的,张善琨和金焰、胡萍等数十人同行,予倩是导演,当然是主要人物,非去不可。到了杭州,选择一家大旅馆,开了许多房间分住着。那时旅客的姓名照例标写在房间门口,善琨独占一间,上面标着“张善琨先生”,其他只标姓名,没有称呼。这给予倩发觉了,顿时大发脾气,认为大家一起来工作,还分什么高低!便严辞诘问:“怎样资格才是先生,怎样资格就不配称先生?”且忿忿然欲回上海,说:“从此不再干这低人一等的事。”善琨恐怕事情闹僵,受到损失,忙叫旅馆经理出来向予倩道歉,并取下牌子,重新写过,一律都称先生,予倩才平息怒气。从这小小的事儿上,可以看出他老人家平素明辨是非,富有斗争精神,的确是可钦可佩的。

予倩的著作,除《欧阳予倩剧作选》外,尚有《唐代舞蹈史》、《电影半路出家记》、《一得余钞》、 《自我演戏以来》、《话剧新秧歌剧与中国戏剧传统》、《我怎样学习演京剧》、《全唐诗中乐舞资料》,又翻译了易卜生的《傀儡家庭》和托尔斯泰的《黑暗的势力》等。解放后,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一日逝世。

袁世凯的《戊戌纪略》

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中国近代史资料选辑》,颇多珍闻佚乘,袁世凯的那篇《戊戌纪略》,也列入其中。那《选辑》的编者,在篇端加着一段按语,云:“据北京历史博物馆原抄本印。袁世凯的《戊戌纪略》,作于阴历八月十四日,即阳历九月二十九日,乃在六君子被杀后之次日。袁世凯所记,多为旧党和自己辩护,因此不可全信,编此仅作参考。”

据我所知,袁氏确有这篇《戊戌纪略》,藏在他河南彰德洹上村的养寿园中,从没有在哪里发表过。记得在民国十年左右,我的内兄周梵生,在袁家当西席,教袁寒云的儿子伯崇、叔骝等读书。梵生那时已看到这篇《纪略》,录副寄给我一阅。当时我在吴中,和赵眠云同辑《消闲月刊》,便拟把它作为史料揭载。为郑重起见,先请梵生征得袁家同意,不料袁家认为不宜发表,只得作罢。隔了一年,那位曾充袁氏幕府的林屋山人步章五,在上海办《大报》(小型报的一种),他就毅然把这《纪略》公然刊出,引起史学家的研究。后来《纪略》的原抄本,归到北京历史博物馆,那就不知怎样的线索了。

戊戌政变,那是谭嗣同事前和袁氏密商,袁氏弄两面派手段,一方面表示激昂慷慨,允如所请。一方面连夜向直隶总督荣禄泄密,出卖了新党,由荣禄报告慈禧,慈禧立从颐和园回宫,囚禁光绪帝,且下令逮捕新党,祸事发作,六君子被杀。可是《纪略》却这样叙述:“谭嗣同夜访,谓有密语,请入内室,屏去仆丁,云荣某近日献策,将废立弑君,大逆不道,若不速除,上位不能保。兹有朱谕,请予出朱谕宣读,立将荣某正法,即以予代为直督。并派兵围颐和园,大事可定。谭言时,声色俱厉,腰间衣襟高起,似有凶器。谭又云:报君恩,救君难,立奇功大业,天下事入公掌握,在于公;如贪图富贵,告密封侯,害及天子,亦在公,惟公自裁。予谓:你以我为何如人,我三世受国恩深重,断不至丧心病狂,贻误大局。但能有益于君国,必当死生以之。”以上云云,说得何等光明磊落,讵意行为恰恰相反。袁氏卑鄙谄媚,利禄熏心,而新党与虎谋皮,竟遭杀身之祸,这一段,袁氏便讳言了。

袁氏的《纪略》,处处为自己辩护,极颠倒是非之能事。后来,他的次子寒云,又在《晶报》上发表《新华私乘》,虽不讳言告密,然诬指新党为包藏祸心,阴图乱逆。如云:“戊戌政变之初,康有为以说惑景帝(即光绪,因光绪有德宗景皇帝的谥号),帝冲幼无识,不辨其奸,遂重任之。设懋勤殿,夺军机权,有为渐施离间,欲假先公之兵,谋危孝钦后。先授先公以侍郎,继使谭嗣同至小站劫先公,假帝诏,命先公囚孝钦后,杀荣禄。先公早识宄谋,乃佯诺之,隐走告荣禄,禄仓皇请策,先公嘱禄密诣颐和园,请命于孝钦后,禄亟入觐奏,孝钦后从容返跸,立禁帝于瀛台,仍垂帘听政,斩有为党谭嗣同等五人,及有为弟广仁于市。”贬斥新党,也是根据《纪略》为作辩护罢了。寒云别有《辛丙秘苑》一书,也刊载在《晶报》上,对于袁氏暗杀宋教仁,洗刷净尽,如云:“宋遁初入都,先公一见,即大称赏,每谈政事,辄逾夜午,欲以内阁畀之。二年冬,予适在沪,知先公遣秘使迎遁初者数次,遁初察之稔,欣然命驾。行之先,陈英士、应桂馨等宴之,筵间,陈询其组阁之策,遁初曰:‘惟大公无党耳!’陈默然,应詈曰:‘公直叛党,吾必有以报。’言时,即欲出所怀手枪,座客劝止之。遁初曰:‘死无惧,志不可夺,’遂不欢而散。而陈、应日相筹谋。予故友沈虬斋,陈之党也,曾谓曰:‘遁初不得了!’予详诘之,虬斋曰:‘同党咸恨之,陈、应尤甚。迩来靡日弗聚议,虽亲如予,亦不获闻,偶密窥探,辄闻遁初云云,辞色不善也。’未几难作,遁初竟死矣!”这个烟幕弹,也是混淆视听的。

苏绣沈寿的《雪宦绣谱》

刺绣是我国传统工艺美术之一,在国际上享有盛誉。它的流派很多,风格各异,其中以顾绣和苏绣最为突出。

顾绣得名于上海露香园明代顾名世的儿媳缪氏及孙媳韩希孟。她们都善绣佛像和人物。曩年上海举办文献展览会,展出顾绣多帧,细针密缕,栩栩如生,吸引众多观者。至于苏绣,便首推苏州沈寿了。沈寿生于一八七二年,原名雪君,一名云芝。某年,其夫余兆熊(觉)的友人单束笙,在北京工商部供职,看到沈寿的绣品,赞不绝口,提议在慈禧太后七十寿辰时,绣一幅八仙上寿图为献。沈寿在兆熊的怂恿下,花了很多工夫,居然绣成一巨幅。及进呈宫闱,慈禧大为喜悦,竟得御赐福寿二字,从此她就废去雪君的原名而为沈寿了。

沈寿家里开设古董铺,除陈列铜瓷玉石外,当以书画为大宗,这使沈寿得以广泛接触名作,深受艺术薰陶,造就了极高的审美素养。她从小学绣,能把画幅的章法线条,虚实明暗,如实地在缣帛上表现出来,故称为传真绣。这样高超的技艺,使沈寿的声誉倾动南北,博得针神之号。她又根据油画绣成耶稣像一幅,陈列于巴拿马博览会,荣获一等奖。又为一西方著名歌舞家绣像,画中人展开舞扇,微笑嫣然,歌舞家以为传神阿堵,妙到毫颠,酬以五千金。她又根据铅笔画为意大利皇后绣像,皇后欣喜之余,颁赠嵌有皇家徽章的钻石金表一块。从此,沈寿不仅驰名国内,而且享誉海外,开中国美术史新纪录。

沈寿二十岁嫁孝廉余兆熊,同居苏州仓米巷。后来为创办刺绣学校,迁至马医科巷,距俞樾的曲园很近。这里屋宇轩畅,饶有亭榭水石之胜。清宣统元年(一九〇九年),南京举办南洋劝业会,骈罗百物,相互观摩,湘鲁江浙的绣件,四方云集。沈寿被聘审查绣品,又任京师绣工科总教习。不久,绣工科停辍,而张季直在南通女子师范学校附设绣工科,便延请沈寿为主任。盖沈寿之于绣,能悟像物之真,能辨阴阳之妙,潜神凝虑,以新意运旧法,自谓:“天壤之间,千形万态,入吾目,无不可入吾针,即无不可入吾绣。”季直听了,为之动容。但沈寿体弱多病,季直深恐她的绝艺失传,便请她讲述绣艺,凡一事一物,一针一法,分门别类,日述一二,由季直亲笔记录。半年多后,撰成《雪宦绣谱》一书。全书分绣备、绣引、绣针、绣要、绣品、绣德、绣节、绣通等八项,并且附有线色类目表,共八十八目。一九一九年,该书由翰墨林书局出版,线装,啬公题签。啬公即季直的别署。印数不多,如今恐难觅到。之后,如续编《美术丛书》,我认为应把这部书采入丛书中,以广流传。沈寿四十八岁卒,埋骨南通南门外的黄泥山,季直题其碑曰:沈雪宦之墓。未能归葬,余兆熊大有意见,撰有《痛史》。宋金苓、周禹武、巫玉等为其弟子,能传其艺。最杰出的为金静芬,既有传统的经验,又创新的技法,绣成《红楼梦》十二金钗,轻盈秾艳,各极其态。加之柳绿低迷,花红历乱,背景又复雅韵宜人,见者无不啧啧赞誉。继之又精绣唐周昉仕女,骎骎入古,更登艺术高峰。她就是从沈寿的传真绣中蜕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