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下云烟
1166200000018

第18章 书联一万四千多件的唐驼

数十年前,上海市招,大都出于唐驼之手,尤以中华书局的招牌,华茂工稳,引人瞩目。凡书法家,都有些架子,自处于士大夫之间,不屑与工役为伍,唐驼却平易近人,写成市招,必先请做市招的工人审鉴,由工人提出,哪笔须肥,哪笔须瘦,务使配搭匀称,他很客观接受工人的意见,两相商酌,然后翻刻。因此所成,迥出凡众,一般商人纷纷请他书写,生涯也就鼎盛了。

他本不名驼,原名守衡,背部隆起,人们呼他为唐驼子,他就索性自称唐驼了。唐驼出了名,守衡的原名,反而隐没。他是常州古文家唐顺之的后裔,若干代传至他,已式微了。他在家乡,为巨家看守祠堂,那是很空闲的,为消遣计,每日临写《九成宫》帖,持之以恒,居然具有欧阳率更笔意,复上窥魏晋六朝,加以变化,书名满乡里。他毅然来沪卖字,以图发展。经人传扬,居然和汪渊若、高聋公、李梅庵、刘山农争一席。常州有唐安邦其人,为他的曾叔祖,《武进县志》列入《孝友传》,人称唐孝子。唐驼发愿,在家乡建立唐孝子祠堂,以垂不朽。建祠堂须有大量资金,这怎么办呢?他在报上大登广告,减润写联,笺纸奉送,笺凡二十一种,任人选择。五尺联二元六角,六尺五元六角,金笺每幅四元,售去一万四千多件,建筑费绰绰有余。且在祠堂旁辟有暂园,栽花种菜,族人为之灌溉。

他写字过多,身体失健,患胃充血,经名医牛惠霖诊断,谓伏案窒及胃部所致,一方面由人代制一钢骨马甲,维持背驼不致加剧,藉以护胃,疗养数十天始愈,但以后写件有所限制了。

陆康的书和刻

书画篆刻,属于我国传统的艺事,尤其书和刻,关系更为密切。倘没有书法修养,贸然奏刀,犹诸孤军作战,是难操必胜之券的。历来治印者,如西泠八大家,书法都有一手,延及民初,那吴苦铁、王冰铁、钱瘦铁、邓钝铁所谓“江南四铁”也是书刻并擅。

直至目前的青年新秀,亦不例外,姑以其中翘楚陆康来谈,他是学术耆宿又兼书法的陆澹安的文孙,渊源家学,先从欧阳率更的《九成宫》,打好楷书基础,复习《化度寺》、《虞恭公碑》、《麻姑仙坛记》、《告身》墨迹。张墨女墓志、龙门二十品,以及各家篆隶行草,无不钻研探讨,深入堂奥,所以他的刻印,运刀如笔,施朱自有帖的意致,布白自有碑的气息,斌媚质朴,交相映发。他曾列陈巨来门墙十多年,又复请益于钱君匋、来楚生,沉浸餍饫,蹊径别开,比诸豳笙韶管,众乐遍陈,也就远轶凡响了。他有“汔可居印谱”,印凡三千方,苍茫端肃,瘦劲腴润,面目各个不同;而舒缓骤急,滞重飘逸,风格亦在在有异。

最妙的,录取郁达夫句“生怕多情累美人”朱文七字,带些倾斜势,初看似乎草率不够匀称,细瞩一下,反觉纯任自然,天然酣足。这是神化之笔,什么矩蕻范畴,表面上给他打破,实则内在上却被控制于潜默之中。这是谈何容易?无怪艺术大师刘海粟要称许他为“张一军于印域”了。

周碧初的油画

在我的朋友中,有很多负盛名的画家。其中有画国画的,有画西洋油画的,我很欣羡他们一支妙笔,具有造化功能,一经点染,什么都能涌现在人们的眼前,给人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绘西洋油画的,我钦佩作家但杜宇,我和他同事有年,他所绘的人体,曲线之美,达到高峰,惜逝世九龙。始终绘油画不改弦易辙的,为颜文梁和周碧初。文梁和我幼年同学,作品的光线和色彩,精妙入微,今年已九十六岁了。碧初我认识较迟,记得赴某处的约会,同车都是熟人,关良先在座,继而接来了碧初,邵洛羊开玩笑说:“关公和周仓,你们并坐吧!”我欣然和碧初握手,深叹相见之晚。此后一再晤叙,当然欣赏了他的油画,感觉到别有一种风格。原来他留学法国,受印象派画界权威约乃斯?罗隆的熏陶,又复辛勤钻研和库尔贝的写实手法,锲而不舍,精益求精。他又寓居印尼及新加坡,异域风光,尽收笔底。回国后,更把祖国的万千景色,扩大了他的题材,如《西湖之雨》、《虞山道上》、《南湖烟雨楼》、《新安江水电站》、《太湖工人疗养院》等,赋予艺术的新生命和新气象。这些画,着笔都是平平的,设色都是淡淡的,可是平淡之中自有刻削之势、鲜丽超逸之意,正是所谓“缘景会情,曲折善肖,灵心映照,藻采纷披”。这几句话,不啻为他而发。他为什么有这样的造诣,则是得力于国画。他潜心丹青,从中取得营养,所以有人称他的油画“似明代的龚半千、谢时臣和清代的石涛”,在这糅合交融中,成为国画中的异军,西画中的别派。他富于创造性,放开步子走他的路,不亦步亦趋跟随人们的后头,就产生了不可思议的魅力,引人入胜。这次他有感身逢盛世,愿把新旧所作,在上海艺术馆举行较大规模的展出,以笔杆代替了管弦来颂唱新中国和新社会,载歌载舞。我参观了也由衷地感到喜悦。

赵冷月旁艺通书

艺坛有两位冷月,都是卓有矩范,蜚声于海内外。一为画家陶冷月,年高耄耋,作山水清森幽渺,曩年蔡元培目之为“新中国画”。一为书家赵冷月,他生长嘉兴,毓育于十顷湖天,一楼烟雨,杨柳当年的环境中,书法的灵秀,当然是得天独厚的。他年届古稀,原名亮,已废弃不用,自号晦翁,别署缺圆斋主。他为孝廉公赵介甫的文孙,从徐墨农学书,先学率更和褚河南,在楷法上打好基础,然后学二王,学颜平原,上追汉隶北魏,气韵与骨力并重,由无我进入有我,自成一家,循序盈科,非一般支缀蹈藉、躐等取巧者可比。

冷月于书法外,举凡音乐、体育、京剧等都很爱好。尤其对于京剧,熟知各种流派和唱腔,他认为《贵妃醉酒》,演的人多,为什么都喜欢看梅兰芳所演?《追韩信》,也演的人多,为什么都喜欢看周信芳所演?无非梅兰芳和周信芳演来有独到处。那么书法,写的人多,也当向独到处下着功夫。原来剧艺和书艺,是息息相通的。且不仅如此,宇宙间的形形色色,都可以引绪旁通,无怪前人看了大娘舞剑,担夫争道,便启悟了书法。总之,吸取营养,是多方面的,倘书法仅仅临摹北碑南帖,那局限性未免太大了。

他每天临池,无论怎样忙,总得挤出半天时间来挥洒。他能用大笔写小字,用湿笔或枯笔写条幅,无不掌握如意。他又认为前人作书,质胜于文,今人作书,文胜于质,应当把两者扭成一起,使质中有文,文中有质,经常有变化,有变化才得进步,才得创新。他赴日本大阪,参加书法交流会,日本人就钦佩他书法的变化无穷,有似神龙茫洋于云端,令人不可捉摸。我看到他行书所写辛稼轩词,隶书所写的刘禹锡诗,深赞他雅韵欲流,挹之不尽,他却谦抑地说:“书艺高比泰山,到了傲来峰,不能歇足,还得直上南天门,我正在加着劲攀登再攀登哩!”

我历年来的作品,刊成单行本的,都四五十种,虽经动乱,失去了一部分,可是留存的尚有相当册数,乃敝帚自珍,特做了一木箱,把这些汇贮其中,箱面刻着“逸梅著述”四个字,糁上石灰,很为美观,这四个字,就是赵冷月的手笔。

陈征雁画梅

我爱梅成癖,曾集古今与梅有关的札记,成《梅花韵事》,凡数百则。又请朋好各录一梅花名句,为《百梅集》,亦成一册。对于疏影横斜的梅花,简直萦诸魂梦。所以有人刻了“梅痴”两字的印章送给我钤用。

梅是春阳初转时开放的,过了时节,也就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我对于画中之梅,搜罗较多,那就照眼生辉,四季可赏,不受时间的限制。近人的画梅,为我所藏的,如吴昌硕、吴待秋、吴湖帆、胡公寿、陆廉夫、胡石予、赵子云、高野侯、金心兰、陶冷月等,都先后下世,且在浩劫中,这些缣幅,遭到相当损失。幸而认识我友郑午昌的高足陈征雁,他专力画梅,不论红梅、绿梅、雪梅及打圈的墨梅,尤其圈梅,或深或淡,变化多端,更显露其立体感,接近于生活,为雅俗所共赏。总之,他的画梅,无不气韵生动,情趣盎然。充满创新精神。他对我说:“所谓创新,不是粗犷怪诞,自诩为创为新,而是从传统的基础上发挥其独特的风格和高超的素抱,处处不离其实,亦处处不离其意,务使意不乖实,实不背意,两者浑为一体。”所以他的用笔,迥然不同凡响。去岁,他在无锡梅园举行画梅展,博得中西人士很高的评价。日本“梅研究团”团长松本綋齐率领团员来到梅园,看到征雁的画梅,大为赞叹。“梅研究团”有一月刊《梅家族》,即请他画十二帧姿态不同的梅花,作为该刊十二期的封面画。征雁今春又应梅园的邀请,再度举行画梅展,十九是更上一层的新作品。那真是花在人境里,人在花丛中,花光画面,交相映发。惜我年迈力衰,杜门不出,否则涉胜寻芳,闲情偶寄,定必能去俗尘万丈哩。

新秀汤兆基

画和书法,是相互联系的,而书法和篆刻的联系性更强。以往如金冬心、丁敬身、邓石如、赵次闲、赵叔等都是书法家,又都是篆刻家。近代缶庐吴昌硕、钝铁邓散木,矫然崛起,也把书法篆刻打成一片,既能运刀似笔,复能运笔似刀。原来书、画、篆三者,是息息相通的艺术。

后起之秀中,汤兆基便是三者综合的继承者,他初从申石伽、谢之光学画。石伽以秀逸胜,之光以疏宕胜,秀逸疏宕,既从学力中也是从天分中来。兆基两者得兼,所作寓秀逸于疏宕,复寓疏宕于秀逸,融而化之,神而明之,也就不同凡响了。此后他更从白蕉学书,从钱君匋学篆刻,益扩大艺术领域。他追随这两位负有盛名的老师,其中有一段小小的机缘。原先,兆基既不认识白蕉,也不识君匋,而事有凑巧,早在若干年前,在一次书法展览会上,白蕉看到兆基条幅,极为赏识,赞其写得有骨干,并询问兆基为何许人?经工作人员介绍,兆基即拜白蕉为师。而无独有偶,在另一次展览会上,君匋看到兆基的草书,体兼众妙,渊然有致,大为称许,乃收兆基列入门墙。

一九八〇年,兆基参加全国书法评比,获优秀奖。一九八三年,参加全国篆刻评比,又获优秀奖,连获两个奖的,全国是少见的。兆基书法,既工四体,尤擅行草,极得孙过庭《书谱》笔意。又因对篆书富有研习,故其草书遒润恣肆、丰厚凝重,大有挥毫落纸似云烟之概。更以日本文字写成屏幅尺册,清森峭拔,趣致盎然,博得东邻人士称叹。兆基治印宗秦汉,工力深湛,复参吴昌硕法,以左手出之,浑成自然,益饶姿媚,为他人所莫及。兆基还擅翎毛花卉,写意墨竹。所作《松鹤图》,白羽丹冠,栖息于乔木枝间。苏长公所谓“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不难在这幅画中体会得之。他又擅装饰画和雕塑,冶古于今,化俗为雅。虽然如此,兆基却总谦虚曰:“学海无涯,还须努力。”并取“初践”为斋名自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