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下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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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吴湖帆的画及鉴赏

吴湖帆和吴待秋、吴子深、冯超然,在画坛上有“三吴一冯”之称,是鼎鼎有名的。不幸的是湖帆在四凶***主义摧残下,于一九六七年含冤而死,直至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一日,由上海画院,假座龙华革命公墓大厅,和钱瘦铁一同举行追悼。我和这两位都是数十年的老友,尤其与湖帆同窗共砚,交谊更深,岂能不写一短文,以代一盏寒泉荐秋菊么!

湖帆是吴大澂的会文孙,世居吴中,其宅为明金俊明“春草闲房”旧址。甲子年,江浙启衅,湖帆避乱迁沪,鬻艺为生。山水画订润很高,每尺三十元,在各画家之上。这时黄金每两三四十元,那么三十元,差不多等于黄金一两了。山水画以云气蓊濛胜。有见他挥毫的,先用一枝大笔,洒水纸上,稍乾之后,乃用普通笔蘸着淡墨,略加渲染,一经装裱,观之似出岫延绵,不可方物,这是他一种神妙熟练的技巧,任何人都学不像的。记得一九六四年我国试放第一颗原子弹。他看到祖国有此卓越的成绩,非常高兴,连看了若干遍纪录影片,又在画报上看了彩色照相,就用他平时点染云峦烟嶂的妙笔,加以变化,绘成原子弹放射图,挺大的—幅,张挂在展览会上。各界人士,纷纷前往参观。解放军参观者在意见簿上提出要求,请把这画制版,成为印刷品,以供群众购赏。

湖帆不仅工画山水,松、竹、芙蕖也都擅长。有时画马画牛,更以稀见为贵。有一幅五牛图长卷,牛或仰或俯,或回顾,或正立,非常得势,线条又复刚柔兼施,确是精构,现藏其门人黄秋甸处,有湖帆跋语,如云:“戊子冬日,秋甸贤弟,助余经纪先慈迁葬祖茔,往返跋涉,殊代余劳,无以为答,因检旧作赠之。”总之,湖帆笔墨,劲饶有古意。破损的古画到他手里,就先请装池圣手刘定之精裱成轴,然后再亲自填补添笔,往往天衣无缝,无迹象可寻。

这时名彦朱古微、夏剑丞都喜倚声,均请湖帆作填词图,无不造境远,蓄韵幽微,成为至高上品。袁伯夔见了,大为欣羡,有似贾胡看到火齐木难,非罗致不可。可是伯夔以前辈自居,湖帆很不乐意,婉言谢绝。此后伯夔便对湖帆颇多诋毁。如皋名士冒鹤亭大不以伯夔为然。伯夔怒,立致绝交书,书以桐城古文出之,艺林传为趣闻。

湖帆作书,初学董香光,极神似,既而摹宋徽宗瘦金体,亦委婉有致。后得米襄阳的《多景楼诗卷》真迹,为之大喜过望,就专写米字,直至下世。故宫博物院及上海博物馆所藏画幅,颇多湖帆题识,字体不是宋徽宗,便是米襄阳。

他的鉴赏功夫,也有独到处,一般藏家都请他判别真伪,尤以古画为多。他一览之余,即能立下断语,这是真,这是伪,百无一爽。我曾经问他这真和伪是否根据笔墨、纸缣、题款、钤记?他说:“这几方面,当然是不可忽略的要点,但这些,凡善于作伪的,都有欺骗混蒙的法儿,一经幻弄,也就碔砆乱玉了。我的着眼点,偏在细小处,人们不注意的地方,因为作伪能手,所有轮廓布局,运笔设色,都能模仿得一模一样,惟有细小处,如点苔布草,分条缀叶,以及坡地水曲等等,势不能面面顾到,笔笔注意,否则画幅就板滞没有生气。”他便从这儿辨别真伪。

湖帆很风趣。他既负盛名,求他书画的,纷至沓来,致积件累累,难以清偿,但他宁可客来谈笑终日,客去自摆棋谱,作为消遣。有人劝他多画多博润资,浪费时间,不是很可惜么!他回答说:“人还是人,不能和机器等量齐观。”他作书画,必自己磨墨,也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叫人代磨,他说:“自己磨墨,不但能掌握墨汁的浓淡,且磨墨时,也是构思的大好时光,可作书画的准备。”他家藏宋拓欧帖凡四,因榜其居为“四欧堂”。有子二,即名孟欧、述欧,有女二,即名思欧、惠欧,藉符四欧。得《董美人墓志》,珍视殊常,不离左右,晚间拥诸衾中,说是:“和美人同梦。”又得《常丑奴墓志》,刻“既美且丑”印章。他生于甲午岁,便和周信芳、梅兰芳、汪亚尘、范烟桥、郑午昌、杨清磬、丁健行等二十人,结“甲午同庚会”。当六十寿辰,设宴于万寿山肴馆,饮千岁酒,制纪念章,章有图纹为千里马,午年属马,具有巧思。旧时讣告,木刻扁形宋体字,成为习尚。他却用扁形宋体字印书画润例,还笑着对我说:“这是不是像讣告?”他家善煮河豚,河豚为美味,但吃了颇多中毒,有“拚死吃河豚”的谚语。他家既谙煮法,可保无虞。曾以河豚请客,但朋好大都不敢尝试。若干年前,一度大画荷花扇。自谓:“做一回荷花大少”。他又喜欢蓄猫,有一头金银眼的,更是他挥毫时的伴侣。他既喜欢活的猫,也爱画中的狸奴,经过数年,搜罗了不少画猫名迹。汪亚尘知道后,便特绘了一幅猫送给他。他和江小鹣也很亲密,因小鹣也是爱猫的,二人志同道合。

江翊云喜画竹

上海文史馆先后任正馆长的,除张菊生、平海澜、金兆梓外,还有一位是江翊云老先生,他于一九六〇年二月九日在沪逝世,年八十有三。

江老名庸,字翊云,别署澹荡阁叟及澹翁,福建长汀人。日本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科毕业,历任京师法政学校校长,京师高等审判厅厅长,修订法律馆总裁,司法次长,司法总长,日本留学生监督,国立北京法政大学校长,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馆长,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委员。后来在上海执行律师业。解放前一年,曾受国民党政府委托,和章行严飞往延安,为和运代表。他是江叔海(瀚)诗人的哲嗣,叔海有《慎所立斋稿》、《北游集》、《东游集》等,翊老工诗,当然渊源于家学。叔海和蜀中诗翁赵尧生过从甚密。翊老就从赵尧生游,更求深造,诗乃日趋劲遒秀逸,出入唐宋之间,刊有《澹荡阁诗集》,为士林所传诵。犹忆若干年前,他为我写纪念册,录其和程窳堪见赠原韵云:“逢君辄忆杨昀叟,柏社松寮有坠欢。笔底溪山浑老境,眼前风月是愁端。客因午雨留偏久,曲到阳春和自难。三败我如鲁曹沫,恨无一剑劫齐桓。”窥豹一斑,也可见其风格了。

一天,他来我家,天忽潇潇雨下,我就留他午饭。我藏扇三百柄,饭后便倾箧出示,他看到申石伽所画的竹,认为新篁一丛,出之灵府,为之爱不忍释。我告诉他,石伽是杭州人,画竹是有名的,曾影印所作《万竿烟雨图册》。他就托我代求,后来我就倩石伽画了一扇送给他。他也善画竹,为正式的文人画,给我绘一扇面,又一小册,疏疏几笔,自饶烟啼风嬉之态,使人对之,仿佛身在建元之际,和王子猷拱揖觞咏,异口同声称为此君不可一日无哩。他说:“前人说喜气画兰,怒气画竹,此说未确。画竹之前,必先胸怀淡定,一无尘滓,然后命笔,自然清韵秀色,纷披楮墨之间。若然真正怒气冲天,那所作一定枝干错乱,剑拔弩张,还有什么可赏呢!”听后为之首肯。他虽能画竹,平日不轻易动笔。他的书法,古拙中自有锋棱,和他的尊翁叔海所写一模一样,几不可辨。

他生平嗜酒,饮咖啡,吸雪茄,多进刺激的东西,曾一度中风,后来逐渐转愈。冒鹤亭前辈逝世,他亲往主祭,我也去吊唁。不意即此一面,乃永隔人天,能不怆然腹痛?

艺术大师刘海粟

我和艺术大师刘海粟早在四十年代即相识,而岁月迁流,如今都已白发苍颜,成为老人了。他今年八十有六,我还叨长一岁,诵陆放翁诗:“老未全衰亦自奇”,真是值得相互庆幸的。回忆十年浩劫,罗织株连,彼此不敢往来,及拨雾见日,百废俱兴,海粟静极思动,历应各地当局及艺术组织的邀请,天南地北,遍驻游踪,奕奕煌煌,挥其彩笔,因此在家息影的时间很少,又复难得把晤的机会。讵意去秋十月底,忽得在上海大厦握手言欢,并见其夫人夏伊乔,丰采依然,那是何等的欣喜快慰啊!

他精神矍铄,七上黄山,遨游目的是找画材,所以不去则已,一去辄逗留一二个月,对景写生,涉笔不倦。原来黄山的奇妙,在丹青的皴法上,如什么斧劈、披麻、折带、牛毛等等,是应有尽有的。他那幅瀑布,气势奔腾,千丈直泻。骤对这画,令人突然发生错觉,下意识地退却若干步,深恐水花飘沾襟袂,稍一宁神,才知这是画中的银涛,不会离纸而飞溅的,不禁为之哑然失笑。他自己曾这样说着:“我是经过亲身感受,从心灵深处来表达我对黄山的深厚感情的。”那就是天人相接,入于化境了。

他的画路很宽,花卉又别具一格,所作露莲风竹、汀蓼畦兰,那遐致逸趣,充溢缣素。我更爱他的葫芦,藤纠蔓牵,乱而不乱,几乎不是画而是颠旭的狂草,加之敷色漱润,纯任自然,尤为难能可贵。他画牛又独擅胜场。听说,他有一幅墨牛,在美国纽约市场上拍卖,竟有人斥五十万美金购去,真可谓海外奇谈。可惜这幅画,这儿看不到,我们所看到的,是一幅群牛图。牛或仰或俯,或正或侧,可比诸唐代韩滉的五牛图。但五牛图,牛各孤独分画着,他的群牛却相依相辅在一起,在章法上较难布置。且五牛图遗貌取神,群牛图则阴阳向背,勾勒逼真,把貌和神统一起来,也是较高一筹的。他有时画人物,绘神仙,吴带当风,曹衣出水,在他笔下,不当一回事。至于书和画原是一脉相通的,他的书法,纵势取姿,指挥如意,一似其画。总之,他不仅从前人书画矩度中探索,而且还进一步触类于旁艺,仿佛卫夫人之观公孙大娘舞剑器然。他在黄山,遇到丁玲,便和她切磋琢磨,谈论稗史。曩年在日本东京,遇到柳亚子,就和亚子谈裴伦及苏曼殊的诗歌。当时亚子有一首诗赠给他:“相逢海外不寻常,十载才名各老苍。一卷裴伦遗集在,断鸿零雁话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