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下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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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老油画家颜文梁

颜文梁字栋臣,江苏吴县人,生于清光绪癸巳六月八日,今年已八十有八高龄了。虽视力较差,步履微蹇,但戴上眼镜犹能绘纤小的昆虫躲在花心果蒂上,栩栩如生。常鼓着劲到郊外去,就实景绘那紫陌清溪,和田塍间农民的莳割生活。一天绘不成,往往连绘二天三天。对着这些画,令人如读孟浩然的《过故人庄》诗:“绿树村边舍,青山郭外斜。”在热烈中具有冲淡舒适的气氛。他从小读了苏东坡《承天寺夜游》一文,那月光溶溶的情趣,兀是憧憬着。有一次他约了一画友,深夜同出写生。那夜月色皎然,照地有如白昼。他们两人很得意地完成了画作,踏月归来。可是天气甚寒,西北风吹来凛冽透骨。这时有卖夜点心的担贩,敲着梆子。他们两人正饥寒交并,也就不管雅观与否,立在担子边各进一碗糖粥,朵颐大快,真比什么琼浆玉液都好。虽经数十年,老人家讲述这事时,犹觉齿颊生芳,津津有味。迄今还想重温旧梦,夜间外出,悄悄地绘“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的景迹。奈年事已高,家人很不放心,一再被劝阻。

他是国画家纯生翁的儿子。纯生翁是任伯年的得意门生,在吴中享有盛名。文梁耳濡目染,也就喜欢作起画来,但和他父亲却是同源异流。他喜欢的是西洋画而不是丹青六法。在校中获罗树敏教师的赏识和指导,他孳孳矻矻的日夜从事,几乎废寝忘食。可是缺少临摹范本,引为憾事。于是他每天散学归来,总要到玄妙观转一下。原来那里的旧书铺、旧书摊,除了线装石印书外,还经常有些外国画报和杂志,定价很是低廉。他遇到可资临摹的,便买回来。又父执孝廉公余冰臣的夫人沈寿,刺绣得国际奖,家里颇多西洋画本,又向冰臣商借,于是左右逢源,得多多借鉴了。他渐渐地由铅笔画、水彩画衍变而走上油画一路。油画的颜色是要用油调配的,用什么油?他不知道,只好摸索试探,煤油、桐油、菜油、鱼油、蓖麻油,都试用过,但都不对头。后来有人告诉他,须用亚麻仁油。他就赶到上海,在科学仪器馆里买到。打开了秘窦,磨炼再磨炼,画技就飞跃地上进。一次偶然看到邻家的大厨房,靠窗有张长台,台面因油汁渗透而黝黝发光,梁上悬着大小不一的筠篮,一头狸奴蹲伏着。他看得高兴,就以此作为画材。一九二九年,这画参加法国沙龙画会,居然获奖。一九三一年,他和胡粹中、朱士杰等创办苏州美术专门学校。绅士兼画家吴子深也大力资助。在沧浪亭隔壁,兴建罗马式校舍。师资均一时艺术名流,培育了许多人才。他主持校政凡三十年,直到解放,该校并入华东艺专。他则应聘任浙江美院副院长。他已出版的著作有《透视学》十五万言,画四百幅,其他有《色彩琐谈》、《颜文梁画》、《油画小辑》,散页零幅等不计其数。

他曾留学法国,历游比利时,绘了威灵顿大败拿破仑的战场。到英国伦敦,绘国会议院和塔桥。再到意大利威尼斯、米兰、梵蒂冈等地都留驻他的踪迹,参观了许多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和壁画,尤其是罗马的国立美术馆,所藏琳琅奇瑰,大大地开了眼界。苏州美专扩建落成,他转道西伯利亚归来,带了五百尊石膏像,累累成为大观。

书法家黄蔼农现身银幕

记得数十年前,美术家江小鹣在沪北八字桥畔辟有一园,花木扶疏,闹中取静,因名“静园”。有一次,他邀了我们几个熟朋友到他园中去玩。那天,吴湖帆兴致很高,伸纸抽毫,绘一山水立幅,冒鹤亭题诗在上面,那时但杜宇适携有电影机“爱伊玛”,便把作画题诗的情况,摄入镜头,作为新闻片。我和徐伟士、潘博山及殷明珠女士作为旁观者,于是所有来宾,都成影中人了。可是这新闻片不及放映,而“一?二八”抗战兴起,影片失诸硝烟烽火之中,始终未能寓目。

解放以来,党和国家重视艺术,齐白石、黄宾虹老人,一一现身银幕,绘画写字,作为一般后进学习的楷模。那位“书画传家二百年”的马公愚,以及唐云、程十发等,也在银幕上和观众相见,不论认识和不认识的看到了,都感觉到恍挹芝仪,如亲謦欬。

那位八十五岁老翁长须飘拂的长乐黄蔼农书家,当然大家都希望他上上镜头,对客挥毫。上一年,人民广播电台请他播音,作书法演讲。但是他讲话带着福建乡音,有许多人听不懂。下一年,上海科技教学电影厂派人请他拍摄教育电影。起初他不肯赴约,说:“书法艺术不够标准,更不敢献丑。”经过负责同志壮了他的胆,解除了他的思想顾虑,他也就答应了。和他配合的,为一中年演员,算是他的儿子,又一小演员,算是他的孙儿。拍摄开始了,他坐在室中,瞧见孙儿在窗外抛着皮球,他就以老祖父的身份,唤孙儿进来写字,可是字写得拙劣不堪,他就斥责孙儿贪玩不肯用功,并教孙儿要怎样怎样写。他认为这孙儿是假的,应当对他客气些,所以斥责时面带笑容,导演认为不合理,要重拍,说:“假戏要真做,斥责时面孔要板起来,以示威严,否则便不像。”于是重新拍摄,接着,他的儿子从外边回来了,他也叫儿子试写一张,他看了,认为骨肉停匀,字尚得体,一方面把这字幅指给孙儿看,且教导孙儿怎样执笔,怎样磨墨,怎样点划,怎样波磔,他自己又一再示范,不厌求详。整整摄了一天,才得完成。在公开放映时,电影厂又接他去一观身外之身,他看得很得意,回来做了两首诗,其中一首云:“白尽髭须红两颊,衰龄望九众为奇。播音摄影频邀约,惭愧人谀好表仪。”

临摹曹全碑圣手潘勤孟

在书法艺术上,曹全碑具有很高的地位,因此临摹的人很多,可是在结体风格上,能得其神髓的,却寥寥无几,难怪有人把潘勤孟誉之为此中圣手了。

他是江苏宜兴人,寓居沪上多年。他父亲稚亮,为宜兴著名书法家和金石家。储南强葺治善卷、庚桑二洞,当时题额刻石,都出于稚亮手笔。又刻了四方巨印,被称为“洞天四宝”,迄今犹有人道及这事。他的伯父伯彦,任圣约翰大学教授,精于音韵学。叔父序伦,以会计师驰誉海内。勤孟原名贯,取《论语》“吾道一以贯之”之意。有人戏谓:“这个贯字,很犯忌讳,将来恶贯满盈,必无好结果。”他便把贯名废弃掉,以字行,称为勤孟了。

他的叔父序伦原希望他赴美攻读会计,继承其业,可是他不喜欢这一套,肄业正风文学院,研究文学。他是顽皮成性的,曾和当时教务主任姚明辉开了个玩笑,他故意去问明辉说,在某书上看到一句古文,“司公限有品。”请老师解释一下,并请见告这句的出处,明辉略一思索说:“大约司公是一官职,必须有品级的人,才能担任,至于出典何在,容我回去查考一下,再告诉你。”明辉是当时的国学大师,翻遍《十三经》、《九通》,都找不到。私下请教胡朴安。朴安也说,“这句很古奥,出典何在,一时说不出来。”过了些时,勤孟才把这谜儿揭破,实际他买了一匣饼干,匣面上印着“泰康食品有限公司”字样,他戏把后面五个字颠倒一下,成为“司公限有品”,这事给校长王蕴章知道了,把他叫去,坚要他向老师道歉。

他在正风毕了业,喜欢投稿于各大小报刊,颇有编者嘉许。因他父亲和报坛巨子钱芥尘订金兰契,故得钱氏说项奖掖,声名更广,成为多产作家。同时为十种刊物特约撰述,每刊每日一篇。他振笔疾书,有笔记,有小说,有随感,有杂札,无不饶有意趣。尚能腾出时间,聆歌顾曲,又和朋从作方城之戏,醉乡之游,好整以暇,毫无迫促状态,人们都服他的捷才和博洽。

勤孟书法渊源家学,有出蓝之誉,临曹全碑,更具功力,有一次,邵力子把他所临的曹全碑,寄给写曹全碑负盛名的胡展堂,请他评阅,胡大为称赏,覆书力子:“人谓曹全碑易学,斯乃不然,盖貌似绮罗婵娟,神直铜干铁柯也。仆致力于此,亦既三十年矣,环顾海内,极少许可,顷览潘君之作,蔚然深秀,妙绝时人,信所谓后生可畏也。”勤孟得此称誉,便订润卖字,当时市招,大都为于右任手书,于右任是来者不拒,未免太滥;胡展堂则颇自矜惜,不肯随便应酬。有请求展堂写市招,求之不得,即请勤孟仿为,上海南京路的王开照相馆,淮海路的司徒博牙医院,市招赫然署名胡汉民(展堂名),虎贲中郎,人们不易辨别。不久,展堂被蒋介石囚禁汤山,始终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旧时宜兴善卷后洞离碧藓庵不远,有一座小楼,原题“祝英台阁”,中洞入口处,那座大厅,题为“巢许堂”,匾额都是勤孟写的,阅年多,现在已倾圯了。

解放后,他先后在上海人民出版社、美术出版社、辞海编辑所工作。一九七一年退休,现已年逾古稀,犹为出版杜写些戏剧稿。最近更任宜兴两洞旅游顾问,关怀桑梓,乐此不疲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