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李白与地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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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李白与楚文化(3)

为什么李白那样崇敬孟浩然呢?这是因为李白与孟浩然有相同的政治抱负和思想性格,或者说在孟浩然身上李白看到了自己理想的人格。李白与孟浩然共同生活在盛唐时期,他们都想建功立业,都有饱满的政治热情,远大的理想,愿把自己的才智献给太平盛世。李白怀着“济苍生”、“安社稷”的宏伟抱负,想做帝王之师,“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宇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孟浩然为孟子之后裔,受儒家入世思想之熏陶,也具有积极入世之心,有远大的抱负,他说:“吾与二三子,平生交结深。俱怀鸿鹄志,共有鹡鸰心”(《洗然弟竹亭》),“杳冥云海去,谁不羡鹏飞”(《同曹三御史行泛湖归越》),“谓余搏扶桑,轻举振六翮”(《山中逢道士云公》),“再飞鹏击水,一举鹤冲天”(《岘山送肖员外之荆州》),“安能与斥,决起但枪榆”(《送吴悦游韶阳》)。孟浩然这一类诗把自己比为大鹏、鸿鹄,把胸无大志的世俗小人比为斥,这与李白极其相似。李白也是以大鹏自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他的《大鹏赋》更是把大鹏作为自己理想的化身,把胸无大志的小人讥笑为“斥之辈”,这说明李白与孟浩然都有共同的宏伟抱负。

李白与孟浩然都采取了“养望待时”,以隐逸求仕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伟大抱负,他们都有过隐居的经历,李白曾在蜀中隐于岷山之阳(大匡山),后又与“竹溪六逸”隐于徂徕山。孟浩然更是长期隐于鹿门山,但他们都不是为隐居而隐居,而是要通过隐居获得较高的声誉,求得有力者的推荐。李白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安能食君紫霞,荫君青松,乘君鸾鹤,驾君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耳,此则未可也。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瑶琴,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孟浩然虽隐居于田园也是以隐居为手段,以岀仕为目的,他“常恐填沟壑,无由振羽仪”(《晚春卧病寄张八》),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要结束隐居,实现报国之志,“一闻边烽动,万里忽争先。余亦赴京国,何当献凯还”(《送陈七赴西军》)。李白与孟浩然都是身在山林而心怀朝廷,这方面有许多内容相似的诗歌。孟浩然:“魏阙心恒在,金门诏不忘。途怜上林雁,冰判已回翔。”(《自浔阳泛舟经明海》)“未能忘魏阙,空此滞秦稽”(《久滞越中贻谢甫池会稽贺少府》),“寄语朝廷当事人,何时重见长安道?”(《卢明府送郑十三还秦兼寄之什》)李白在这方面的情感更强烈,“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他盼望着“何当赤车使,再往召相如”(《赠崔侍御》)。

李白和孟浩然虽然用世心切,但并不趋炎附势,苟取富贵,他们都卓然傲世,鄙视权贵,决不与腐败势力同流合污,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独立人格。正因为如此,他们在仕途上很不得意,陷于想入世而又历经挫折,想出世而又不甘心老死于林泉的双重矛盾之中,因而他们的内心都充满着牢骚幽愤。孟浩然一方面是“冲天羡鸿鹄”,另一方面又“争食羞鸡鹜”,他想入世做官,但又不愿与像鸡鸭那样的小人去争食,不愿去走后门投靠权贵,他说:“欲徇五斗禄,其如七不堪。早朝非晏起,束带异抽簪。”(《京还赠张淮》)用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和嵇康自称“七不堪”的典故,表明自己不愿去趋奉长官,忍受官场对个性的约束。他说:“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晚春卧病寄张八》)他认为世人只顾自我吹嘘,社会陋俗使人知音很少。他埋怨“乡曲无知己,朝端乏故亲”(《田园作》),“惜无金张援,十上空归来”(《送金大凤进士赴举》),“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留别王维》),“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岁暮归南山》),实际上是说自己怀才不遇,无人援引,未得明主所用。李白在这方面感情表达得更加强烈,他高呼:“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行路难》),“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送蔡山人》),“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闾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梁甫吟》)。他始终要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高尚情操,他说:“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古风》其十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李白与孟浩然在超出俗流,保持高尚节操方面,是完全一致的。

李白与孟浩然都非常热爱大自然,对大自然有一种亲和力,他们理想的人生道路是功成身退,在建功立业之后,回归到大自然。他们在入世的过程中颇受挫折,心灵上创伤累累,又在大自然中寻找医治心灵创伤的灵药,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求得心理上的平衡和恬静,因而他们创作了许多描绘自然美景的山水诗篇。孟浩然《自洛之越》云:“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怨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又云:“寄言当路者,去矣北山岑。”(《秦中苦雨思归》)表明他要告别尘世间污浊的名利场,到山水中去寻找乐趣,“隐鹿门以诗自适”,陶醉于大自然的美景之中,他在《涧南即事贻皎上人》中云:“敝庐在郭外,素户唯田园。左右林野旷,不闻朝市喧。钓竿垂北涧,樵歌唱南轩。”《秋登万山寄张五》:“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天。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他的这类诗表达了在美好的大自然中恬静自适的心境,《夜归鹿门歌》云:“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棲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自来去。”在诗中表现了人与自然浑一的清幽境界。他有一首脍炙人口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幽美静谧的环境与怡然自得的心情相互融合,表现了一种“天人合一”的意境,李白生长在景色幽美的西蜀,隐居于山势雄奇、飞瀑流泉的大匡山,故乡的奇山秀水使他热爱大自然,他希望在建功立业之后功成身退,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在他从政失败后,“脱屣轩冕,释羁韁锁,因肆情性,大放宇宙间……优游没身,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景,终年不移,长江远山,一泉一石,无往而不自得也”(《李公新墓碑》)。他一生“心爱名山游,身随名山远”,经常沉醉在大自然中,忘掉怀才不遇的苦闷。他的《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白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山成了心心相印的好朋友。《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将月伴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明月和影以及鲜花都成了他的好朋交,他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了。《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王夫之《唐诗选评》评此诗:“清旷中无英气,不可效陶,以此作视孟浩然,真山人诗尔。”这首诗飘逸清旷,与孟浩然的《夜归鹿门歌》风格非常相似。

李白与孟浩然在诗歌创作上都主张“贵清真”,自然浑成,反对刻意雕饰,历代的许多文学评论家都认为孟浩然的诗歌艺术特色是“清淡”,也有“清新”、“清远”、“清旷”、“清雅”、“清真”之说,总之,围绕一个“清”字,杜甫称赞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所谓“清,朗也,澄水之貌”(《说文》),也就是明净澄澈之意。“清”还包含着风骨的内涵,王运熙、杨明先生说:“结合盛唐不少诗人力追建安风骨的倾向看,其所谓清或清新,一部分与风骨相通。”(《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孟浩然清新、清淡的诗风,是对南朝至唐初诗坛上流行的“绮靡”之风的否定。闻一多先生对此有很高评价:“到孟浩然手里,对初唐的宫体诗产生了思想和文学两重净化作用,所以我们读孟的诗觉得文字干净极了,他在思想净化方面所起的作用,当与陈子昂平分秋色,而文字的净化,尤推盛唐第一人,由初唐荒淫的宫体跳到杜甫严肃的人生描写,这中间必然有一段净化过程,这就是孟浩然所代表的风格……在文字净化方面,只有摩诘、太白、香山可以敌他,但论纯自然不事雕琢这一点,那只有在他以前的陶渊明到此境界了。”(郑临川《闻一多先生说唐诗》)闻先生说孟浩然是“宫体诗的净化者”,“盛唐初期诗的清道者”,在这一方面可以说李白与孟浩然是志同道合。李白继承了陈子昂的诗歌革新思想,更高地举起诗歌革新的旗帜,批评了自从汉赋以来过于浮艳的创作风气,主张恢复《诗经》、《楚辞》文质并茂的文学传统。在诗歌审美风格上明确地提出了追求清新、自然、真切之美。他向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反对盲目模仿前人和雕琢藻饰的创作倾向,反对“东施效颦”。李阳冰说:“陈拾遗横制颓波,天下质文,翕然一变,至今朝诗体,尚有陈宫掖之风,至公大变,扫地并尽,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唯公文章,横被六合,可谓力敌造化。”(《草堂集序》)李白对唐代诗歌革新,不仅继承了陈子昂的事业,也与孟浩然一道,共同努力才取得了伟大成就。

正因为李白与孟浩然在理想抱负、思想性格和创作风格等方面的一致,孟浩然又比李白年长12岁,李白就对这位兄长般的知音非常尊重和崇敬。

李白与孟浩然都是中华文化孕育的盛唐时代产生的伟大诗人,因而有上述相同之处,这些相同之处也就是那个时代诗人的共性。但由于李白与孟浩然的青少年时期,是生活在不同的地域文化背景之下,在不同的家庭环境中,因而他们的思想性格和创作风格又有许多的不同之处,也就是说各有其个性特征。人们总是生存在一定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之中,在特殊的环境中创造具有特色的地域文化,而这种地域文化必然影响到每一个家庭及其成员。人们在青少年期间所受到的家庭教育和环境影响,会在他一生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弗洛伊德说:“儿童期经验是成人个性区别的根本来源。”(见哈里斯《文化人类学》)我们在研究李白与孟浩然的不同时,不能不研究他们的家庭教育与地域文化背景的不同。

孟浩然在《书怀贻京邑好友》中说:“维先自周鲁,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沾末躬,昼夜常自强,词翰颇亦工。”他是孟子的后裔,世世代代以诗礼传家,从小受传统的儒家思想教育。再看其地域文化背景: 襄阳虽属楚地,应当是楚文化圈,但他不是楚文化的腹心地,它的地理位置紧靠河南,中无大山阻隔,受河洛文化影响很大。河洛文化指以洛阳为中心的河南地区的文化,洛阳是周朝的王畿之地,周公旦曾在此制礼作乐,可以说是“周礼”的发源地。孔子曾到洛阳学习周礼,而后创立儒家学说,可以说洛阳是儒家的发源地。从东汉至隋唐,洛阳一直设有太学,传授儒家经典,成为全国传播儒家思想的中心之一。东汉末,北方战乱不已,笃信儒术的刘表作荆州刺史近二十年,驻节于襄阳,河南南阳一带也属他管辖,他十分重视教育,尊重儒家。北方关西、兖、豫等地的经学大师,为躲避战乱,云集于相对安定的襄阳,研究经学,教育后生,襄阳成为当时全国经学研究的中心。全国一流的学者,经学大师宋仲子、司马徽、颖容等都曾在襄阳讲学,远在西蜀的尹默、李仁也到襄阳求学,可见当时襄阳的儒风盛极一时。孟浩然的祖辈很可能就是这个时期迁移定居到襄阳的。总之,孟浩然的一生主要是生活在儒风较盛的襄阳,接受的是正统的儒家教育,孟浩然的思想中儒家思想占有主导地位。

由于李白与孟浩然生长的地域文化环境和家庭教育不同,因而在思想性格与创作风格上也有以下的不同:

李白的叛逆性格很明显,在他的诗歌中敢怒敢骂,其笔锋之犀利,抨击之猛烈,在古代诗歌中是罕见的,他公开辱骂唐玄宗周围的权贵们是“蟊贼”、“苍蝇”、“鸡狗”、“魑魅”,在《雪谗诗》里大骂杨贵妃是祸国殃民的妲己、褒姒。在《古风》其五十一中以殷纣王、楚怀王这类昏君来影射唐玄宗,在《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中更大胆地提出“社稷无常奉,明者守之;君臣无定位,暗者失之”。他并没有把皇帝看成神圣不可侵犯的上天的代表,认为祸国殃民的昏君就应当垮台。孟浩然深受儒家的“温良恭俭让”的教育,崇尚中庸之道,在诗歌中“怨而不怒”,“哀而不伤”,虽有牢骚而“绝不张怒”,感情十分平和,找不出像李白那样情绪激烈的诗句,即使最激烈的也不过是“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也不过是一种谦谦君子的反话,并不是直率的抗争。

李白诗歌的风格主要是浪漫主义,善于运用想象、虚构、夸张的表现手法,引进大量的神话传说,使诗歌显得飘逸、豪放、瑰丽,“飘飘然有凌空驭风之意”。这是受巴蜀传统文化影响之故。孟浩然的诗歌主要是现实主义的风格,对于客观景物和思想情感以写实的白描手法来表现,这是继承了《诗经》的现实主义的传统。

李白与孟浩然生活经历不同。李白走遍南北各地,广泛接受各地域文化之熏陶,生活道路大起大落,曾十分荣耀地被唐玄宗“降辇步迎”,供奉于翰林,也曾坐过监牢,披枷戴锁流放于夜郎。李白广泛深入地接触了社会各阶层,孟浩然虽然也漫游吴越巴蜀等地,但游踪远无李白那样远,生活的道路也比较平缓,生活的面比较狭窄,因而孟浩然诗歌创作的题材和内容远比李白的诗歌狭窄单薄得多,没有像李白那样的鸿篇巨制。苏轼说:“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耳。”(《后山诗话》)这个评价还是比较中肯的,一方面肯定孟诗“韵高”;一方面说“才短”,“无材料”,其意思是说孟诗表达技巧不足,素材积累较少,题材比较狭窄。

李白与孟浩然都是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诗人,都是唐代诗坛上的明星,而各自又不同,李白像是奔腾咆哮,一泻千里的大江,而孟浩然像清澈澄碧,平缓流淌的小河,都是中华文化中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