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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李白出生于蜀(1)

唐代伟大诗人李白于公元701年出生于剑南道绵州巴西郡昌隆县青莲乡(今四川省江油市青莲镇)。这个本来就有充分历史根据的观点却遭受过不少质疑。

李白的出生地在唐代就有不同说法。《旧唐书·李白传》说李白是山东人。《新唐书·李白传》说:“李白……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龙初遁还,客巴西。白之生,母梦长庚星,因以命之。”这就纠正了《旧唐书》的谬误。从两宋以至近代,对李白生于蜀并无异议,只是王琦提出了一个疑问,他在《李太白全集》后的《年谱》中说:“以《代宋中丞自荐表》核之……神龙改元,太白已数岁,岂神龙之年号乃神功之讹,抑太白之生在未家广汉(绵州在汉代属广汉郡)之前欤!”但他最后的结论仍然很明确:“太白生于蜀中。”到1926年,李宜琛《李白底籍贯与生地》首倡李白生于西域说,后来陈寅恪在《李太白氏族之疑问》一文中也认为“太白生于西域,不生于中国。”但这个观点并未引起学术界多大反响,在《辞源》、《辞海》及大中学教材上皆说李白生于蜀。

1971年郭沫若发表《李白与杜甫》,提出李白“出生于中亚细亚的碎叶城”,其位置在今吉尔吉斯境内的托克马克附近。接着我国的对苏照会也说,我国伟大诗人李白出生于碎叶,说明那片土地自古是中国所有。在那“万马齐喑”的日子里,权威的话一出,也就一锤定音了,所有的工具书、教材都改为李白出生于中亚碎叶。

党的十—届三中全会,宣告“百家争鸣”的时代到来,笔者首先向“李白生于碎叶说”发难,几经周折,拙作《李白生于四川江油》终于在1982年《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十五辑上发表,在学术界引起热烈讨论。20世纪80年代先后出现了六种李白出生地的说法,除“中亚碎叶说”、“蜀中说”外,还有“新疆焉耆说”、“新疆哈密说”、“阿富汗(条支)说”、“长安说”。经过激烈争论,“李白生于蜀”的观点为大多数人所接受,1992年版中学历史课本改为“李白彰明(今江油)人”。《中国大百科全书》、《英国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李白”专条中,也明确肯定李白生于四川江油。但争论并未结束,有几位学者对“李白生于蜀”的观点质疑,在此将李白生于蜀的观点作一系统阐述,并对“非蜀中”说质疑。

$第一节 李白生于四川江油

第一个为李白编诗集的魏颢说李白“身既生蜀”,这个说法是可靠的。李白与魏颢的关系很亲密,据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诗序中说:“王屋山人魏万(即魏颢)云:自嵩宋沿吴相访,数千里不遇,乘兴游台越,经永嘉,观谢公石门,后于广陵相见。美其爱文好古,浪迹方外,因述其行而赠是诗。”魏颢在天宝十三年(754)用了半年时间,走了几千里路访问李白,可见对李白十分崇敬。李白对魏颢也很尊重,“宣父敬项橐,林宗重黄生。一长复一少,相看如弟兄。惕然意不尽,更逐西南去。同舟入秦淮,建业盘龙处。”他俩从春到夏,很亲密地一同游览了广陵、金陵等地。李白说魏颢“尔后必著大名于天下,无忘老夫与明月奴,因尽出其文,命颢为集”。魏颢没有辜负李白的信任,七年后将李白的诗编为《李翰林集》并作序(以下简称“魏序”),序言中说:“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白本陇西,乃放形,因家于绵。身既生蜀,则江山英秀。”这里很明确地说李白祖籍在陇西,出生于蜀。魏颢写这篇序言的时间是上元末,即公元761年,李白还健在,序中说:“白未绝笔,吾其再刊。”他还准备以后再给李白编诗集。

王辉斌先生对“魏序”“白本陇西,乃放形,因家于绵。身既生蜀”是这样解释的:“李白祖籍陇西,他因为‘放形’的原因,才家于绵,迁居于四川的,由此我们可知,李白在未曾‘放形’前是居于他地的……李白‘放形’后‘家于绵’乃在他五岁时随父所致……‘身既生蜀’这个生是生活、生长的意思。”这里我们要弄清“放形”的意思。“放形”源于王羲之《兰亭集序》:“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放形”即“放浪形骸”,指不受封建礼法拘束,看破功名利禄的隐士的行为,这绝非五岁的李白的行为,而是指李白之父,这与范传正《李公新墓碑并序》(以下简称“范碑”)可以印证,“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高卧云林,不求禄仕”。这表明李白之父隐居于绵州(属广汉),放形于山水间。“魏序”说李白“身既生蜀”的“生”,只能解释为诞生,因为在此之前还有一大段话:“自盘古划天地,天地之气艮于西南。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别为锦川。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这是从蜀中的“地灵”说到“人杰”,列举了六位名人,都诞生于蜀,有什么道理要把李白剔出来,说他只是长于蜀,而非生于蜀?再说,若“身既生蜀”的“生”解释成“生活”、“生长”,就成了“李白的身体生活、生长在蜀”,很不通顺,明显地违背了原意。

李家烈先生又为之辩解说:魏颢举的蜀人,“亦全非土生土长的蜀人”。“自汉唐以降,对司马相如的生籍一直就有异议……君平、王褒,虽被笼而统之称为蜀人,但‘未详生于何县’,可见其生籍是否蜀中仍值得怀疑”。笔者认为,不能因这几位蜀中杰出人物具体生于何县有异议就推翻“诞生于蜀”这个大前提。

司马相如的祖上是秦灭巴蜀后迁入蜀的,先定居于安汉县(今蓬安县),司马相如可能出生于安汉,后迁居成都。蔡荣中、萧红涛先生的《相如故里知何处》有翔实考证。不论相如生于蓬安或是生于成都,但生于蜀这个大前提是无法推翻的。晋朝人常璩《华阳国志》对土生土长的巴蜀人作了“小传”和“赞”,一一指出其生籍,严君平为成都人,王褒为资中人。现在还找不出否定他们生于蜀的证据。“魏序”把李白同土生土长的巴蜀名人列在一起,当然是说李白也是生于蜀。

李阳冰是李白的从叔,公元762年李阳冰在当涂做县令时,李白投靠于他。“阳冰试弦歌于当涂,心非所好,公遐不弃我,乘扁舟而相顾,临当挂冠,公又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予为序”。在李阳冰作的《草堂集序》(以下简称“李序”)中介绍的李白家世,应当是出自李白“枕上”亲授。《序》曰:“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蝉联组,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与名。然自穷蝉至舜,五世为庶,累世不大曜,亦可叹焉。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这段文字明明白白地说入蜀之后李白才诞生。再从李白这个名字来看,只有生在西蜀才有可能姓李名白,因为他家在西域是“易姓与名”,并不姓李,入蜀后才复姓李,如果李白出生于西域就不会叫做李白了。

刘友竹先生对“李序”这段话又有不同的解读:“‘复指李树而生伯阳’是说李家复姓,而不是说生李白。”李家烈先生也持相同看法。笔者认为“复指李树而生伯阳”这是引用老子出生的典故,葛洪《神仙传》卷一:“老子者,名重耳,字伯阳……或云老子之母,适至李树下而生,老子生而能言,指李树曰: ‘以此为我姓。’”在唐诗中也有用此作为咏李氏出生的典故,李阳冰用此典故也是指李白出生。此句紧接在“神龙之始,逃归于蜀”之后,下面又说“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这就明白无误地说李白是在其家迁入蜀后才出生的,并以此为契机恢复李姓,改名李白。

与李白同时代的刘全白在贞元六年(790)即李白去世后的二十八年写的《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一开头就以肯定的语气说:“君名白,广汉人。”绵州巴西郡昌隆县(后称彰明县,今属江油县)在汉代属广汉郡,刘全白按汉时地名而言,故称之为“广汉人”。《碣记》中还说:“全白幼则以诗为君所知,及此投吊,荒坟将毁,追想音貌,悲不能止。”可见刘全白不仅见过李白,而且还有较深的交往,他说李白是广汉人,应当是有根据的。

与李白交谊最深,当然是杜甫。从杜诗中可以看出杜甫认为西蜀乃李白诞生之地。《不见》中的“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就有“叶落归根”的意思。曾有人说匡山是指庐山,那是误解,杜田的《杜诗补遗》早就纠正了这个错误:“白厥先,避仇客居蜀之彰明,太白生焉。彰明有大小匡山,白读书于大匡山,非匡庐也。”杜甫写此诗时正在四川,与李白已经分离了十多年,他急切地想再见到李白,所以希望李白回到四川故乡来。如果匡山是指庐山,这诗句岂不是应改为“白头好归去”吗?在江油青莲乡李白故乡的对面确实有一座匡山,山中有大明寺,李白少年时就在此寺中读书。匡山属岷山的支脉,也就是李白“与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的所在。唐朝人郑谷《蜀中》诗“云藏李白读书山”也是指大匡山。据县志“山石方隅,皆如匡形”,故名匡山。山中的庙宇早在贞观年间就修建了。至今在匡山的《大明寺住持碑》上刻有:“……唐第七主玄宗朝翰林学士李白字太白,少为当县小吏,后止此山,读书于乔松滴翠之平有十载……有题是寺诗云: ‘晓峰如画参差碧,藤影摇风拂槛垂。野径来多将犬伴,人间归晚带樵随。看云客依啼猿树,洗钵僧临失鹤池。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这首李白的《别匡山》表达了对诞生养育自己的故乡的热爱和依恋的情感,可以和杜诗相印证。

与李白基本上是同时代的于邵,在李白死后八年,在李白故里为李白立碑,这块碑虽已不存,但在宋代的一些史志著作中还有记载。北宋初太平兴国年间(976—984)乐史编著的《太平寰宇记》卷八三载:绵州彰明县“李白碑在宁梵寺门下,梓州刺史于邵文”。北宋神宗时期王存编著的《元丰九域志·新定九域志》卷七绵州条下载:“李太白碑,唐梓州刺史于邵文。”北宋末徽宗时期欧阳忞编著的《舆地广记》卷二九载:“彰明县……有唐李白碑,白之先世尝流巂州,其后内移,白生于此县。”明代曹学佺编著的《蜀中名胜记》卷九载:“彰明县清廉乡有李白读书堂,后废为陇西院,盖以太白系出陇西云,院后有太白像。李翰林墓碑云:白本宗室子,其先避地客蜀,居蜀郡之彰明,太白生焉。彰明邑有大小匡山,大匡山乃太白读书处。《图经》(宋代人编):梓州刺史于邵作李白碑,在县之宁梵寺三门下。志云:碑在县南二十里即白故宅。”以上四种史料均载:在李白故里有唐李白碑,其中三种史料明确指出碑文作者是梓州刺史于邵;两种史料涉及碑文内容,肯定李白生于蜀之彰明县。怎样看待这些史料?刘友竹先生和王辉斌先生持否定态度,他们引用《旧唐书·于邵传》说于邵“超迁梓州,以疾不赴”,未去梓州上任,所以《太平寰宇记》、《图经》、《蜀中名胜记》所载皆子虚乌有,好事者所为。对此必须一辩:于邵未去梓州上任与去绵州为李白树碑是两码事,不能以前者否认后者。于邵未去梓州,但他却去过绵州。《全唐文》卷四二九载于邵写的《为剑南西川崔仆射再请入朝表》:“伏奉手诏,许臣入朝,臣自西川军还,理装撰吉,与监军使孟游仙等,以今月五日发成都,十二日至绵州罗江县,中使马承情至,又奉恩旨,令臣与游仙等却回,臣久辞阙庭,从事边塞,思一朝觐。”此表大约写于大历五年(770),时李抱玉兼山南西道节度使,因于邵守巴州有功,超迁于为梓州刺史,后因病未赴任,唐王朝要调于邵回朝做兵部侍郎,西川节度使崔宁请求留于邵做度支副使,因此于邵跟随崔宁左右。在入朝途中,走到绵州罗江县,为崔宁代写这道表章。在绵州待命期间,于邵完全有可能游李白故里,因绵州距彰明仅三十公里,此时于邵虽未去梓州上任,但梓州刺史头衔尚在,出于对去世才八年的李白的仰慕,在其故里以梓州刺史名义为之立碑,这完全是情理中事。怎么能轻率断之为“子虚乌有”。

比于邵晚一点的范传正,在李白墓前立碑。李白曾与其父有交往,范传正与李白“有通家之旧”,记事应当可靠。范传正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公名白,字太白,其先陇西成纪人。绝嗣之家,难求谱牒。公之孙女搜于箱箧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纸坏字缺,不能详备。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代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白国朝以来,漏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高卧云林,不求禄仕。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先夫人梦长庚而告祥,名之与字,咸取所象。”郭沫若先生根据这段文字推论李白出生于碎叶。其实这段文字与“李序”的意思是一样的。“神龙初,潜还广汉……高卧云林,不求禄仕”。这是说李父的事,接下来说李白:“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先夫人梦长庚而告祥,名之与字,咸取所象。”“范碑”很清楚地说李家在西域“隐易姓名”入蜀后生李白才复姓,若李白生在西域,他能复姓李吗?能产生“李白”这个名字吗?古人生下地就有姓名,不可能生下来无姓无名,等到五岁入蜀才取名李白。

松浦友久先生实事求是地肯定:“从李序到魏序、范碑等基本资料,都把蜀地作为李白的出生地。”肯定了“李序、范碑及《新唐书》等基本资料的来源是相当可靠的,讹误的可能性极小”。“李序是出自李白临终时托之‘草稿万卷’的族叔李阳冰之手;魏序是敬仰李白的魏颢在广陵亲承李白教诲时所得的内容的记述;而范碑是范传正根据李白的孙子从‘箱箧中’得到的亡父伯禽的‘手疏十数行’整理的。这些直接或间接得来的资料汇集了李白自己的说法。从这一点看,至少可以说李白自己经常把出生地说成巴蜀。在他的诗文中把巴蜀作为故乡的地方很多,可以证实这一点”。但是松浦先生又是主张李白生于西域的,他说“李序范碑在李白出生地这点上就做了非常模糊的(违背事实)记述”。既说李序范碑“相当可靠”、“讹误的可能性极小”,又恰好在出生地这个重大问题上作了错误记述,这种自相矛盾的说法,令人难以信服。松浦先生认为李序范碑对李白出生于西域作了掩饰,他说:李白“是在西域出生的,大体上也可以断定是异族出身的移居者。不用说,这样的条件,作为名门之后参与政治和依靠权势者的推荐而显达是没有希望的,甚至连通过科举而参与政治也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李白出于政治上的原因隐瞒了西域出生的事实。不过,“李序”是根据李白病危时的自述,“范碑”是根据伯禽手疏,临终前的李白已经没有任何参与政治的欲望了,他又何必对其叔、其子隐瞒出生地呢?再说,李唐王朝是在长时期民族大融合的基础上建立的繁荣富强的具有开放精神的朝代,皇帝本身就有异族的血缘,唐朝的统治者采取了“华夷一体,一视同仁”的开放的民族政策,擢用了不少出生于边陲的人才,让他们参与政治,侧身中枢。如张九龄出身于岭南庶族,哥舒翰是出生于西域的突骑施人,李光弼是出生于辽宁的契丹人……这些与李白同时代的人,或为将,或为相,显赫一时。可见当时出生边陲异族并非耻辱,也不构成参与政治的障碍,李序、范碑大可不必为李白出生西域作掩饰,他们对李白出生地并没有作违背事实的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