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更好地阐述“风骨”这一文论范畴在建安的兴盛、建安之后的衰落和盛唐时期的复兴,林文月首先对“风骨”概念的含义进行分析。她与其他学者一样,也意识到“风骨”首先是用于人物品评的,指人物的行为举止和容貌体形等给人留下的整体影响。这一术语逐渐被文论家所借用。林文月指出,这一术语虽然具有灵活丰富的特点,却不够精确,有些松散。因此,“风骨”的含义和文学作品“风骨”的评判一直是颇有争议的话题。一般认为,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刘勰《文心雕龙》中的《风骨》篇是最早较全面讨论这一关键词的文章。刘勰一开始便对“风骨”作了明确的解释,他首先在《诗经》中找到最有力的“风”的源头,“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接下来把风与《毛诗序》中有关教化的经典阐释联系起来,称其为“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但是,林文月发现,刘勰并没有进一步强调汉儒关于教化的阐释,似乎有意忽略了同处于《毛诗序》的“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相反,他马上把“风”解释为与“情”和“气”相关的概念。关于“骨”,刘勰并未能从经典中找到权威的支持,因此他将“骨”与“风”并置讨论。从《风骨》开篇的段落来看,风为内容所反映的“情”、“气”,而“骨”主要指文学表现形式,因此黄侃才会有“风即文意,骨即文辞”的说法,不过这一观点并没有得到广泛的支持。
林文月认为,在“风”与“骨”或内容与形式之间画一条清晰的界线是不可能的。事实上,一切文学作品都是通过文学表现形式组成的。正如刘勰在《情采》中所提到的,“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情与辞并非相对立的概念,而是如经纬一般交织在一起,因此,将“风”与“骨”对立起来的做法是不正确的。刘勰对“风”、“骨”的意义的描述表明这是一个强调生动表现的概念,“风骨”与钟嵘所用的“建安风力”中的“风力”的品质相近似,二者所指的是文学创作的同一种品质。林文月指出:“刘勰关于‘风骨’的看法对研究‘建安风骨’至关重要,事实上,任何把‘风骨’范畴孤立起来看待的做法都无法实现对这一范畴的正确理解。”
$第三节 论神思
“神思”是《文心雕龙》中另一组重要的关键词。和“风骨”一样,“神”与“思”都分别在中国古代文论中作为重要范畴出现,二者结合而成的“神思”则是刘勰首次在《文心雕龙》中提出的,对后来的“神思论”及其他相关文学理论造成重大的影响。英语世界的研究者们对“神思”这一关键词也颇感兴趣,有的从创作论的角度论“神思”与想象的关系,有的通过翻译来重新阐释刘勰的“神思论”,有的则考证“神思”中的关键词“神”的历史缘由及实际意义。
一、“神思”与诗人和世界
刘勰对“神思”的阐释最为系统地表现在《神思》一篇中,因此,英语世界许多学者对“神思”这一关键词的理解也是从他们对《神思》篇的认识开始的。美国汉学家艾郎诺就曾通过讨论诗人、诗心和世界的关系来重新理解“神思”的内涵。
在一篇论文中,艾郎诺对刘勰关于文学想象的观点进行了探讨,并通过逐字逐句的分析,重新翻译了《神思》篇的内容。根据瑞典汉学家葛瑞汉(A. C. Graham)的观点,艾郎诺把“神”译为daimon。daimon一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魔鬼、邪神”。但是,daimon最早出现在古希腊作品时,其实并不是一个反面的词。陈思和曾在一篇文章中对daimon的含义有较为详细的叙述,他根据柏拉图等人的文献资料,指出daimon 有多种含义,它蕴含着某种原始的冲动和生命力,是一种介乎人神之间,把神性与人性结合起来的力量。总的来说,“它神通广大,但又常常在人们失去理智的时候推波助澜,所以既有客体性,又与人的性格、心念、本能密切相关。它是对社会某种正常秩序的破坏,包括对社会意识形态的正统性(苏格拉底)、对社会伦理与道德的制约性(第娥提玛),以及对自然界规律的神圣性(波斯王),但在这种强烈的破坏动机里仍然包含了创造的本能和意愿”。
艾郎诺认为,在中国古代,“神”是人内心或灵魂与自然世界种种神性相应和的某种因素,人的“神”超出人类的理解,它与非人的“神”的联系在人体之外。“神”最基本的特点是能够离开身体四处游荡,因此与daimon比较接近。通常译者用“spirit”来翻译神,但艾郎诺认为这一词在英文中已经用得过滥,无法表现“神”这一概念的特殊性。此外,英语中难以找到相应的动词和形容词形式,因此不能表示刘勰在《神思》中所反映的“神”的多样和变化。艾郎诺意识到daimon比较容易让人把“神”与“恶魔”混淆在一起,但他认为这是较合适的一种选择。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异质文化术语互译时所面临的困境。
在这篇文章中,艾郎诺主要是通过翻译的实践来进一步阐释《神思》篇的内涵,因此,对翻译问题特别关注。在阐述了“神”一词的翻译后,他又指出,学者常用“imagination”来翻译“神思”,这也是不妥的。尽管一些中国学者使用“想象”这一现代术语来解释“神思”,但这种概念的转换本身不一定正确。艾郎诺认为,刘勰其他篇章的名称都不是这种抽象的词语,因此“神思”也应该是从具体概念引出比喻意义(比如神从具体的神鬼等逐渐引出想象的因素)。艾郎诺注意到“神思”与“想象”以及“神思”与“imagination”之间的差异,但他忽略了另一点,即“想象”与“imagination”的差异。从他的言语中,似乎把现代汉语中的“想象”与英语“imagination”看成了完全对等的概念,因此对二者的区别并没有进行分述。
艾郎诺指出,在西方,“imagination”是一个有着丰富内涵的术语,可以用来描述自柏拉图以来的西方文学传统中的许多理论,而刘勰的“神思”却有着很强的视觉性,强调外物的形象在脑海中的重现。这种重现似乎并不局限于外物客观的形象,反而和西方的幻想(fantacy)概念有几分接近。在艾郎诺看来,只有那些对西方文学传统还不够了解的人,才会把“神思”看成与“imagination”相同的概念,事实上,西方传统“想象”概念中思维活动与“理”(reason或intellect)之间的对立在刘勰的“神思”中是看不到的。很显然,艾郎诺对出自西方文化传统的术语“imagination”有着很深的了解,他意识到这个术语包含了许多“神思”之外的意义,因此用来翻译“神思”容易让英语读者扩大“神思”的内涵。对他来说,二者之间似乎存在这样一个公式:“神思”<imagination。但是,艾郎诺没有考虑到,“神思”同样是中国文化传统中一个由来已久、内涵丰富的术语,“神思”所包含的一些意义同样超出了imagination的内涵。也就是说,用“imagination”来翻译“神思”,既可能在某些方面扩大后者的内涵,也可能在某些方面丧失原文的一些意义,二者是不对等的关系,不能用简单的“大于”或“小于”来界定二者的关系。
在该文中,艾郎诺对《神思》一章的主要内容及原有的英文翻译进行了辨析,并给出了自己的翻译。通过细致的文本分析,他让读者对刘勰的“神思论”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指出,刘勰并非“神思论”的缔造者,也不是使用“神”或“心”的文人,但他是第一个系统地描述神思问题的学者。刘勰用一整章的内容来讨论“神思”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把关于“神思”的思考和研究“提升到一种新的高度”。
二、“神思”与imagination
在同一本书中,另一位学者林顺夫也对“神思”这一术语进行了讨论。尽管作者讨论的是整个文学创作过程,但他对“神思”这一关键词的意义作了比较详尽的阐述。
林顺夫指出,“想象”一词的含义与“imagination”是不对等的,但是和艾郎诺不同的是,林顺夫认为中国古代文论中的概念“神思”基本能涵盖“imagination”的内容,但二者还是有一些不同之处。
林顺夫认为,在古代中国,“思”不仅可以指思维、思索,还可以有怀念、想念的含义。从《论语》、《诗经》等经典中,他找出种种例证,说明“思”常常表示某人想着不在眼前的东西,也就是说,缺席的人、物或事的形象通过回忆出现在人的眼前。由此,林顺夫认为思的这一层含义与英文“imagination”的基本价值是可比的,那就是使人们想到不在眼前的东西。林顺夫指出,当“思”表示怀念、想念等时,便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当其表示思想、思考时,它所侧重的则是智力方面的内容。由此可见,“思”既可以是感情方面的,又可以是智力方面的。而西方的“imagination”通常被看作与理性相异的概念,这一点二者有所不同。林顺夫指出,汉语中“心”常用来指“思”的行为主体,“心”既是心,又是脑,这说明中国人习惯于把心思与肉体及理性与情感联系在一起。林顺夫这一观察和中西思维方式的不同大有关系。一般我们认为西方的思维方式与西方二元对立的哲学传统相关,因此看问题不但喜欢一分为二,还常常将事物的两面对立起来。而中国的思维方式则更近于融通、综合,习惯于把事物看成整体,尽量协调对立面的矛盾。因此,西方的“imagination”被看成与理智相对的观点,而在中国,“神思”却是感情与理智相融合的产物。
林顺夫指出,“神”同样也有着双重含义:一方面,“神”使“思”成为寄居在某人心性中的精神活动,另一方面,“神”使“思”披上神秘、有灵性、难捉摸的面纱。林顺夫认为“神思”中“神”的概念与上古时期的“天神地鬼”相关,不论是系辞传中“阴阳不测为之神”的说法,还是庄子所谓“神人”的神性,都有着某种深不可测、不可思议的神秘含义。因此,和艾郎诺一样,林顺夫也认为“神”可以翻译为daimon。其实,葛瑞汉在翻译庄子的神人时,就借用了歌德对daemonic的阐释,将之译为daemonic man,认为《庄子》中“神”暗指某种比人更有智慧的不可估摸的力量,遍及宇宙,存在于人心底。林顺夫认为葛瑞汉的翻译是精心思考选择的,因此他接受了艾郎诺近似的翻译,即以“daimon”来译“神”。不过,林顺夫认为,刘勰的“神”虽然受到《易经?系辞》和《庄子》的影响,他的“神思”却是一个崭新的概念。“神思”既不是庄子的“神人”特有的能力,也不同于柏拉图传统中诗人创作时被“神体”附身时的那种思想活动。在他看来,每一个人都有“神”,“心虑言辞,神之用也”(《养气》)。“神思”让人通过想象看到缺席的景象,经验中的意象能再次出现在眼前,因此,“神思”是一种心灵的活动,能激活过去经验中所记忆的意象,超越时空的限制。林顺夫再次提到,这和西方文学概念“imagination”是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