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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半岛上,两口子离婚不是没有过先例,但高见明不愿意走那条路。十多年来,白定玉照顾他,管束他,使他对白定玉产生了无法割舍的依赖。他想像不出没有白定玉的日子该怎么过。他向白定玉解释,说根本就没那回事,那是谣传!一个大汉子,差点就跪下去了。白定玉的态度很坚决,她相信无风不起浪。高见明连拉带拽地把白定玉弄到后河边。下午时分,阳光斜斜的,河面阴阳分明,看上去像两条河,空气中的确没有风,身边的草梢纹丝不动,但“两条河”里却波涛激荡。高见明说无风不起浪吗?无风也起浪,有时候还起大浪,那是水底下藏着石头啊,是石头在使坏啊!我们的婚姻底下也藏着石头,那是某些人嫉妒我们两人好,成心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高见明说的是内心话。他恍恍惚惚地觉得是自己泄露了秘密,但仔细一想又不是——我什么时候说过白花花几个字?他怀疑是张大强编造了这个谣言。张大强的老婆脸上有一大片青色的胎记,脖子上还长着一块篮球状的瘤子,难看死了,他嫉妒所有找了漂亮老婆的男人。再说张大强还想当团长呢,伙食团长虽然不算什么官,但毕竟可以多拿几文钱,团里的活路,也是团长安排。能够给人安排活路,那感觉是很美妙的……

白定玉浑身像散了架,精疲力竭。高见明的话没让她内心的风暴撤退,反而随着夜晚的来临变得越发的剧烈。夫妻间总是这样的,最美好的事业是在夜晚成就的,最可怕的裂痕也是在夜晚产生的。人说夫妻隔夜仇,从某种角度说,这句话具有真理性,身体的穿越不仅是物质,更是精神。高见明信奉这句话,也希望达到这样的效果。可惜他在白定玉的指挥下过惯了,实在不会审时度势。白定玉现在最恶心的事情就是性交,高见明却偏偏做了最令她恶心的事。事情还没结束,白定玉就翻身起来,跑进偏厦的猪圈牛棚旁边,狂吐了好一阵。

回来之后,白定玉对自己的未来铁了心。

第二天一早,她开始收拾东西。“收拾东西”是半岛人的离婚术语。半岛人结婚,和中国许多偏远的农村人结婚一样,是不办理结婚证的,如果不是因为白定喜犯事进了监狱,半岛人会认为法律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由于此,男女双方离婚,女方只把自己当年的嫁妆收拾回娘家就是了,至于她们和丈夫共同挣下的家业,她们自己也认为那只属于丈夫,她们是没份的。

白定玉在娘家有个哥哥,有个弟弟,但哥哥弟弟两家人都去浙江打工了,只剩下年过七旬的父母。父母管不住这个女儿,从小就如此,现在女儿要跟丈夫离婚,他们劝也不敢劝一句,只是蜷缩在屋角,看着女儿在半岛上往返。关于女婿的风流史,他们也有所耳闻,他们埋怨女婿,但更埋怨女儿,觉得女儿太固执,太任性,太小题大做……嫁妆当中,有衣服、被褥和箱柜,那床当时认为的高级毛毯,是高见明给的钱,白定玉不会要。所有该拿的东西都拿走了,只剩下一个立柜了。农村的立柜都做得异常高大,仿佛要借此装下一生一世的幸福。白定玉搬不动这个立柜,但她不想求人,更不想求高见明。高见明也不会帮她。整整一天,高见明都请了假,坐在地坝边的李子树下茫然地看着妻子忙碌。白定玉决定自己搬立柜。压死她她也要依靠自己。她从娘家带上了川东男人背重物用的背夹,又迷茫又坚定地走向她生活和奋斗了十多年的高家。只要把立柜背走,她就跟高家没有关系了。这让她痛苦。可她又停不下来。

立柜放在卧室里,白定玉用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把立柜往背夹上套。麻绳没挽两转,女儿从学校跑回来了,还没上院坝,就惊慌失措地叫:妈!妈!

看到女儿,白定玉猛地扔了家伙,抱着女儿就哭。女人为谁哭,谁就最上她的心。她虽然做出铁石心肠的样子,其实女儿一直都在撕扯她!再过两个月,女儿就该考高中了,女儿是有志向的人,读初一时就说她将来一定要考到县城去读重点高中,现在刀片刀柄都做好了,只差磨出刀刃来了,这么一闹腾,她会不会前功尽弃从而毁了一辈子的前程?白定玉再强硬,可她到底还是水做的骨肉,她跟女儿抱头痛哭了一回,就瘫软得没有一丝丝儿力气了。

宝贝,你去上学,妈不走,她终于这样对女儿说……

白定玉搬东西的时候,做得不声不响,经过跟女儿的这么一阵哭闹,不仅左邻右舍知道了,半岛上的好多人都知道了。贺一秀在田间铲塄坎,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哭声,以为死人了呢。半岛中央有个姓苟的老太婆,三年前就死过一回,在家里停了几天丧,正准备拉到镇上去烧,她又活过来了。活过来后,她浑身抖,睡觉也抖,前些日听说她茶水不进,又要死了。死了好,贺一秀独自这么咕咙。人活一辈子,难啦,死不算一条好路,但死去之后就啥也不知道了,不要说儿子进了监狱,就是天塌下来也用不着管了,说起来又是最好的一条路。贺一秀咕咙了几声,秦大娘走过来了。秦大娘是故意到贺一秀身边来的,强烈的道德感,使她恨透了白花花那样的狐狸精,她相信高家院子的哭闹声贺一秀肯定听到了,她就是要看看贺一秀对这件事是啥态度。贺一秀抬起又干又红的眼睛望着秦大娘,问是不是苟老婆婆死了?秦大娘擤了一把鼻涕,人家前几天就好了,一顿吃两大碗饭呢,你还咒人家死。贺一秀说,那边是出了啥事?秦大娘说你当真不晓得?贺一秀说不晓得。白定玉要跟高见明离婚了!

贺一秀如闻晴天劈雳。那么般配的一对,那么要好的一对,怎么就要离婚?她立即扔了家伙,沿着田埂向高家跑去……

挨母亲的耳光之前,白花花什么都知道了。母亲往高家跑的时候,她正在清溪河边洗衣服。由于距离远,加上有一坡土坎遮挡,白花花没有听到白定玉和她女儿的哭声,洗衣服也洗得特别的专注。那是他们一家人的衣服,也就是说,除了母亲的,她自己的,还有哥哥白定喜的。短短的时间,她去大路沟监狱给哥哥送过两次衣服;即使不送去让哥哥穿,哥哥的衣服在箱子里放一段时间,她都要取出来透透水。太阳很好,白花花每洗一件,拧干了水,都晾到身后的麻柳树上去。她去晾哥哥的那件白衬衫时,滑了一跤,额头触地,发出砰的一声响,手里的衬衫在潮湿的泥地上弄得黑乎乎的。白花花爬起来,第一个动作不是摸摔红的额头,而是嘬了嘴吹哥哥衬衫上的土。那土是吹不去的,而且反正要到水里重新清洗,她这样做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这个动作让一个人很感动,也很羞愧。

这个人是西浦镇上开茶馆的二妹,她认识那件衣服是白定喜的。昨天,二妹偷偷去大路沟看了白定喜。她一直都想去看他,可一直下不了决心,昨天她还是去了,因为多捱一天,她就多受一天的折磨。白定喜在井下,她就站地井口等。等了好几个钟头,才有面目如炭的人背着矿灯出来了。守在井口的干警叫了一声:白定喜!白定喜双手紧贴裤缝:到!干警朝他招了招手,他就走过来了。看着这情景,二妹的泪水出来了。干警指了指身边的二妹,对白定喜说,这位小姐找你,有什么话,快点说。白定喜认出二妹,眉头拧了一下,转身就走。二妹一把抓住他,将他拉到一旁,拿出一沓钱往他裤包里塞。犯人身上是不许带钱的,家人或朋友送来的钱,都统一由干警帮忙保管,这样,他们要想买烟抽什么的,就极不方便了。二妹知道这规矩,因此做得极为隐秘。但白定喜把钱摸出来,扔到二妹的身上,又要走人。

二妹再次抓住他,哽咽着说,定喜,我知道你恨我。白定喜说,我不恨你,我看不起你。二妹说,我不是人,你看不起我应该……可是我没办法啊,我老母亲得了骨癌,我要挣钱为她治病啊……白定喜抬头望着天空。天空中有一只鸟,在自由自在地飞翔。他咬了咬牙,对二妹说,你回去吧,钱自己留着,我这里不需钱,我要钱干什么?未必我还拿钱来赌博?烟我也不抽了,早就戒了。另外,麻烦你去坝上一趟,告诉我妈和我妹妹,就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这是真话,以前我是鬼,现在我变成人了。叫她们不要牵挂,叫妹妹不要给我送衣服,我这里衣服够穿,叫她也不要来看我,我不想她看到我这副样子……离开白定喜后,二妹特意去了位于乡场上的监狱总部,想打听一下白定喜有没有可能减刑。狱政科长告诉她,任何一个犯人,只要好好改造,都有可能减刑。虽然是一句极原则的话,二妹也觉得看到了希望,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大路沟。

今天二妹来到半岛。她过渡的时候,白花花在码头上游三十米处洗衣服,但她没注意到,好不容易才问到白家去,结果母女俩都不在。那已是下午五点过,二妹心想只有改天再来了,没想到在清溪河畔遇到了白花花。

二妹把白定喜的的话带给了白花花,特别转述了狱政科长的话,还把自己的直觉当成事实对白花花说,定喜表现很好,减刑的希望很大。白花花格外感激,非要请二妹去家里坐。二妹说还要照顾生意,就推辞了。照顾生意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二妹到底不敢跟白家人过多地接触,要是武川知道了她在跟白家人往来,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白花花满脑子转的都是“减刑的希望很大”这句话,激动得河水声也听不见了,快速清洗了哥哥的衬衫,再收下麻柳树上的,端着盆回了家。她要让母亲尽快得到这一喜讯。

母亲没在家里,也没在地里,邻居意味深长地告诉她,你妈去高见明家了。

正是那份意味深长引起了白花花的疑虑,她问旧时跟她要好的一个姐妹,想知道这其中藏着什么猫腻。那姐妹觉得白花花在装模作样,十分厌恶,大声武气地说,花花你何必问我呢,你跟高见明乱搞,弄得他们两口了要离婚,你妈劝去了。

白花花闻言,竟然古怪地笑了……

母亲以前没打过白花花,这一打起来就松不下手,把白花花的脸都打肿了,嘴唇翻翘起来,上面的血管马上就要炸开似的,可母亲还没停。丢脸啦,儿子不争气,没想到女儿还不争气。一个女人家,宁愿去舔人脚板,也不能给人脱裤子。她一个小时前往高家去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有这回事啊!她看见高见明跪在白定玉面前,还认为白定玉做得太过分,丈夫再窝囊,当女人的也不该让他给自己下跪,何况高见明不是窝囊的人。她说定玉,你这是为啥呀!白定玉那口气正没法出呢,没想到你贺一秀送上门来了,她从丈夫身边跨过来,抓住贺一秀就骂。白定玉骂了足有五分钟,如坠五里雾中的贺一秀才理出了个头绪。这是一枚炸弹,差点当场收了她的命。那时候,高家院坝里围了许多人,大家都在嘲笑她……这脸是丢尽了!她越想越气,手也越下越重,当白花花身子一歪终于倒地之后,贺一秀才停下来了。她自己的巴掌也肿了。她的手不痛,心痛。女儿不是天生的贱货,这个做母亲的心中有数,女儿做了那事,也是生活逼的。可再怎么说,也不该为几份烧白,为几斤宝肋肉,就让人家睡吧?她很不灵便地跪下去,抱起女儿的头说,你对妈说,没有那回事,你说!

可白花花啥也没说。

高家的风波算是平息了,但那只是表面的。高见明和白定玉虽然还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但他们就像两家人。白定玉把话是说清楚了的,等女儿安安心心里地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她就跟高见明一刀两断。高见明现在很早就回家,因为他的职务被撤了,现在张大强是团长了,高见明就用不着为明天的伙食操心,也没资格安排别人了;他也不可能去张大强家下棋,没那个脸,也没那个心情。他看到张大强就想唾他。他回家来,白定玉或者在地里没回,或者在八仙桌旁宰明天的猪草,或者为女儿做些滋补的饮食……反正她一直在忙。她不再看韩剧了。那段时间正在播《看了又看》,这是韩剧中最好看的一部,但白定玉就是不开电视。家里冷冷清清的,冷清得有点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