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舌尖上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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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月光里看水,看不出水的浅深,因此,当他们休息够了,男人说他要下滩摸鱼的时候,女人不让他去。她无法想像男人消失于水中,她自己独坐滩上的情景。男人说你看不出来还听不出来?女人就侧耳细听。她听出了流水和石头击掌的声音。那声音从河心传来,证明这里的水的确很浅。

男人脱得一丝不挂,把鱼针衔在嘴里,就蹲到水里去了。屁股刚与水接触的瞬间,他感到了水的冰凉。但那的确只是一瞬间的事,血液很快就摸到了水的脾性,把男人的体温调整了水可以接纳的程度;血液的流速,也与水的流速合拍了。男人挥着双臂,把腿弯、胳肢窝、手弯及颈部拍打一阵,就游移到了远处。

女人的目光跟随着男人。开始,她能够看到男人露出水面的部分,不一会儿,只能看到男人的头。男人的头呈一团黑影,在月色中如一棵孤独的庄稼。女人的心微微的颤动着。她意识到,在男人所谓的荒山野河里,那棵庄稼是她惟一的依靠。可是,庄稼的影子越来越模糊了,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再后来,黑点也消失了,只剩下月光铺满大河和山梁。滩面有多宽?有多长?女人不知道。她觉得男人不是被距离吞没,而是被月光之外的黑暗吞没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你是永远打不败的,比如黑暗,你能够打败它吗?

她害怕极了,自觉地从石头上下来,把脖子缩得低低的,好像这样做就可以保护自己。但这样一来,她的视线就更短了,此前她能够感觉到自己与男人有一丝联系,现在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于是她再次爬上石头,并且站了起来。她一站起来,河也像涨起来了,月光也像铺得更厚了。远方是更远的远方,是女人不熟悉的事物,那些事物从古至今都居住在这里,因而结成亲密的联盟,把女人孤立起来了。

女人不仅害怕,而且恐惧。她想大声呼喊男人,但出口之前,她发现某些私秘的情绪到而今依然是私秘的。游到大河深处的男人,到底是她的什么人?她凭什么在自己孤独无助的时候,就喊他前来搭救自己?她究竟有什么资格要求男人承载自己的孤独?

她没有喊男人,一任自己的思绪狂奔到过去的岁月里。那是可以把她撕裂把她粉碎的过去……

对河林子里传来一阵渺茫而又清晰的响声,响声过后,夜鸟啼叫了。从它的声音,女人简直难以判断它到底有多大。它叫起来把河都摇荡了。而且那么凄厉,好像正承受着不能承受的灾难。更奇怪的是,它叫起来完全像在呼喊男人的名字!女人被夜鸟叫醒,回到了这个月夜,这片河滩。如果男人再不回到她的身边来,她就快吓死了。

夜鸟的叫声停下来之后,她拼足力气高喊了一声。

男人很快答应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为什么这么近?女人定睛一看,男人就在离她不到三十米远的地方,她不仅能看到他的头发,还能看到他赤裸的臂膀。

女人觉得很羞愧,同时也很恼怒。

男人向岸边过来了。依然矮着身子,做出摸鱼的动作。当他接近女人的时候,女人说,你去吧,我没事。男人说,我一直看着你呢,我知道你没事。

一句话使女人的心软了下来,她问男人是否摸到了鱼。男人把口里的鱼针取出来,拴在鱼针上的麻绳露出水面之后,两条银白色的活物便噼噼啪啪地掺着男人的胸脯。

滩上有这么大的鱼?怕有一斤多一条吧?女人显出了天真的本色,双脚一蹦。

有一年我摸了条三斤重的鱼,男人说。

那么大的东西,河又这么宽,它就等着你去摸?

鱼也跟女人一样,都是让自己喜欢的人摸。男人笑起来。他跟女人说话,还从来没这么放肆过,可是今晚他彻底放松了。

女人嗔了他一声。如果是白天,就可以看到她的脸红了。

男人问道,不想来试试吗?

女人也放肆了,她说,我怕河里没有公鱼。

我就是公鱼!男人这么说着,从水里出来了。

跟我来吧,男人说,今晚叫上你,不是让你在岸上陪我的,是让你跟我一起下水。可是女人不敢。她不是怕人——现在肯定不会有别的人到这里来了——而是怕河。女人不是不会游泳,五岁的时候,她就能在在游泳池里游上几十米远了,但她从来没直接进入过大河,游泳池里除了水就是人,而大河里还有众多鲜活的生命。对女人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男人坚持让她下去,女人说好吧,但我不脱衣服。男人说,不脱衣服下水,就跟被雨淋湿了没区别。女人问道,那脱了衣服下水呢?男人指了指在手上蹦达着的生灵说,那你就是一条鱼。女人忸怩起来,那我就更不敢了,要是你一针把我穿上了怎么办?

这样的夜晚听到这样的话,男人感到幸福极了。他把鱼放在干坡上,抓住女人就要为她脱衣服。女人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下身穿一件蓝裙子,男人很容易就把她脱掉了。女人的身体立时融入月色之中。

河滩更加明亮了,那是因为河滩上降生了月光的精华。

风轻轻地吹,女人感到些微的寒意,她抱紧双臂,将饱满结实的乳房遮盖起来。男人拉开她的手,对她说,下水之前,让风吹一吹,皮肤跟水接触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冷了。但女人感觉到的寒意,似乎不是因为风的缘故,而是因为她觉得在男人之外还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那双眼睛来自遥远的地方,来自不可测的深处。

但是男人已经在为她搓背了。她感到背上热辣辣的,像喝了葡萄酒。

当女人的身体完全放松之后,就跟着男人下了水。男人取下那两条奄奄一息的鱼,只带着空鱼针。

多么奇异!水的表面平静无波,水皮之下却在不停地涌荡着。水穿着水的衣服,在月光下做爱。水和水做爱生下来的是什么?还是水吗?是,又不完全是,因为沿河两岸生命的热烈,都是水养育起来的。女人的下身痒酥酥的,因为水从她的两腿间流过,撸动着她最私秘的毛发。那一刻,她又觉得水是在跟自己做爱。

女人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男人听懂了她的呻吟,但他现在所需求的,不是女人的身体而是她的灵魂。他希望今晚的经历能够帮助他找回那种全身心的自由。

他们一同游移到河心。这里的水深了一些,也急了一些。女人的双乳被水淹没了,在水里荡漾。她的脚趾牢牢地抓住水底的石头,每移动一步都小心谨慎。她怎么怕死了?一度时期,她是不怕死的……两米外的男人看到她怕了,笑着说,笨蛋,你就不知道露出水面一点儿?女人照他的话做了,水的冲力立刻减弱。男人说,它碰你的时候,你避开它,它也就没力量了。

你真行!这是女人对男人朴实而衷心的赞美。

两人继续摸鱼。女人按照男人的指点,两只手掌屈成半圆,伸出去,逆水而行,那些跟水一起赶路的鱼们,一不小心就会碰到手掌上,这时候,五指快速收拢,鱼就被抓住了。有许许多多东西磕碰着女人的手,可都是在那东西流了好远,她才反应过来。这让她很沮丧,但兴趣也随之起来了。她暗地里感谢男人坚持让她下水,要不然,这种乐趣她一辈子也无法体会。

她终于抓住了一条!好大的一条呢!先是她的左手按住了,怕它跑掉,右手又压了过去,在牢牢控制住它之前,女人紧张得不能呼吸。当她感觉到鱼短时间无法逃脱的时候,才惊呼男人,让他赶快过来帮她。男人啪嗒啪嗒地踩着水,过来了,从嘴里取下鱼针,照女人的指缝间扎了下去。

提上来的是一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东西,不知道叫不叫鱼,也不知道生物学家是否给了它一个正式的名字,因为它总是贴在水下的石板上生活,因此当地人称它为巴石板。巴石板虽不起眼,却味道鲜美,只是因为它太小,颜色近黑,样子也不好看,渔民一般不会费心劳神地打捞它们,即使摸鱼时摸到了,也往往将其扔掉。

男人看着巴石板,大笑起来。

女人委屈地踢踏着水说,它在水里怎么显得那么大呢?

女人踢起来的水像铺在她身下的花瓣,女人自己便成了花蕊。男人按照惯例,解放了鱼针上的巴石板,之后把鱼针往脚下的水里一插,就伸出双臂抱住了女人。

你要干什么?女人说。

你是我的!男人回答得咬牙切齿,你是我一个人的!男人的胸脯把女人的乳房压扁了,压得女人喘不过气来了。你说,你是我一个人的,男人咬着女人的耳垂这样要求。

但女人没满足他,她抗拒着,低低地呼叫着。你怎么能这样呢,她说,这可不是在家里啊。

男人知道。然而,家是什么?难道一座房子就是家吗?不,作为男人,只要有了自己爱的女人,山洞可以为家,旷野可以为家,水流汤汤的大河里照样可以为家。男人强壮得近乎野蛮的身体,紧紧地兜住女人,让她融化。

女人真的融化了,又软又湿,抗拒成了一种意象,成了她心甘情愿委身于男人的另一种说明。男人抱起她,坐到水里去了。水刚好淹没到他们的胸部。

那时候,男人的脑子里浮现着春天的景象。每年的春季,上下游很远地方的鱼都跑到河湾这片温暖的水域产卵,产卵之前,母鱼通体粉红,类似桃花,因此那时候的水被称为桃花水。桃花挣扎着开放,当桃花开到最艳丽的时候,母鱼就集体把它们珍珠似的鱼卵产在水里,或者水边的杂草上,公鱼追随而至,朝那些鱼卵喷射出它们生命的精华。那些天,河湾的水面上成天漂浮着白绸似的丝带。丝带向下游延伸,把好长一段河面都染白了。

此时此刻,这条河湾是不是也被染白了呢?……

每年的春天,当那些颤动着的“白”消逝之后,河里就增添了许多活跃的小生命。他和女人的今夜,也会孕育出小生命吗?

男人真想要一个孩子!

水一浪一浪从下面涌上来,涌得越来越高。涌上来的水,在他们胸脯间拍打,滚荡。男人喝下了涌上来的一朵水花,仿佛喝下了人世间所有的甘甜。他问女人,我们结婚好吗?我们生孩子好吗?

女人那时候正沉醉着呢,她对男人话里的实质性内容根本无法作出判断。

可男人是严肃的,他一直都在寻找说出这句话的时机。他停下来,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女人听清了。她紧紧地贴住男人,有了昏迷的感觉。

虽然她在心里总是不愿意承认,可事实上,她是多么爱这个男人啊!

自从来到这里,自从遇上这个男人,女人就是在比较中生活的,也是在比较中一步一步地爱上他的。

她再也无法自持,终于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第二天清早,男人发现女人不见了。

女人没去岗上,也没去河滩,而是从河湾消失了。

因为爱,女人放弃了男人,也放弃了给予她宽爱和自由的山水。她不能让自己此生惟一爱过的男人受到她的牵连,不能让这带纯净的河湾受到她的污染。

大自然的伦理,教会她怎样去做群体中的一分子……

男人狂奔到山峁上寻女人。

可是,他只看到了放蜂人离开这片土地时的背影。

远方的天空青郁郁的,像女人散乱的头发,可它迅速变白了,丝丝缕缕地横斜着。男人伫立在山峁上,守候着风,守候着挣扎升腾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