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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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2

很长时间以来,蒋贵常常搬家,不只是在一座城市里搬来搬去,还从此城到彼城,甚至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比方说,他的生意在大连做得风调雨顺,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找不到任何理由地,要将大本营搬到南京去。每次搬家都会脱掉一层皮,但蒋贵甘愿领受。只是让人困惑的是,几乎每次搬家,他的事业都会在很短的时间恢复元气并走向新的高峰。因为这一点,许多人都说他是商界天才。由于他本人从不道明搬家的缘由,别人也只能以“天才”命名。

三年前,蒋贵终于在成都定居下来,事业也处于相对平稳的阶段。他就像一条穿越万千峡谷的河流,到达了宽阔成熟的大海。有人觉得,这时候让蒋贵吐露一些经营诀窍,他应该不会拒绝的吧;毕竟,他年龄大了,又无子嗣,除老母外,也无别的至亲;至于那些远房亲人,早在解放之初就断绝了来往,几十年的岁月,让他们彼此消失。他也没有关系特别好的朋友。他有一个助手,跟他干了十六年,兴也好,败也好,那助手都站在蒋贵身边,蒋贵也特别信任他,很多重要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办,但他们绝不是朋友,十六年来,助手从未进入过蒋贵的内心。

可以说,蒋贵的事业在他本人过去之后,就会彻底画上句号。

除非他把经验说出来,让别人分享。

恰逢有一个记者,蒋贵到成都定居的次年,他找上门去,希望采访蒋贵,为他写本书。这个记者为许多权贵都写过书,因而并不怎么把蒋贵放在眼里,他在蒋贵的办公室坐下来,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自己的想法,然后说:周先生,我给你写二十万字,你付我多少钱?

蒋贵的眼袋跳了两下,很疲惫的样子。

他说,你来是为这事啊,你电话上不是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吗?

记者说,这就是生意啊。

蒋贵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说,可惜我不做这生意。

记者精力充沛,惯于激动,唾星四溅地说了一大通道理,最后作了总结:周先生,你现在已经不是你,你是整个社会的财富,既是物质财富,也是精神财富,作为记者,我有义务用我的这个东西——他指了指自己带来放在写字台上的笔记本电脑——把你的人生经验和高尚品格写出来,奉献给全社会。

蒋贵就很不理解了:既然你觉得那是自己的义务,为什么还要找我收钱呢?

记者瞪大眼睛,因为他比蒋贵更迷惑。他把写字台对面的“周先生”瞪了好一阵,终于低下头,忙忙碌碌地在自己电脑包里掏。掏出了厚厚一叠合同书。

就是他给那些权贵写传记时签下的合同。

他站起身,弯腰递给蒋贵。

周先生你看看,他说,这都是些什么级别的人物!这本来是保密资料,但我可以拿给你看。我给他们写书,二十万字一般都收价三十万,给你写我可以便宜一点;再便宜,二十万你得给。周先生你虽然不能跟他们比,但你自己首先不能太不把自己当回事。

蒋贵似乎没有注意他那一番比较,更没伸手去接那一叠合同书。

他只是平心静气地问:照你这么说,一个字一块钱?

是呀,记者连忙应答,你是为社会做贡献,我也是为社会做贡献。

又说,对周先生而言,二十万根本就不叫钱。

说罢他笑了。谦卑地笑。并摸出一份新的合同,推到蒋贵面前,让他签字。

蒋贵看也没看一眼,对他说:这本书我不要你写二十万字。

行的行的,记者说,三十万字、四十万字、一百万字,都没问题!

我不是让你往多处写,是让你往少处写。

记者皱了皱眉头。

蒋贵说,这本书你只写一句话就够了。

一句话?

对,就一句话。你就说:他是凭气味生活的人。

蒋贵扳着指头数,接连扳了三遍,才对脸膛紫红的记者说:一共是九个字,如果你在后面加上个句号,就是十个字,你应该收十块钱,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言毕蒋贵去兜里摸钱。

就在这时候,记者将电脑装进提包,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办公室。

还没走到电梯门口,他就骂开了:神经病!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什么亿万富翁、大慈善家,全他妈江湖骗子,全他妈操蛋!

记者骂他,蒋贵是听见的,但他并不怎么生气。究竟是不是江湖骗子,他自己也说不清。每当捐出一笔钱,他都感到一阵战栗般的快意,捐的数目越大,快意越深。他明白这快意的性质,却不愿意去分析它。至于说他铁公鸡,似乎并不过分,特别是就他对待自己而言。他在成都买的房子,只是普通的商品房,室内也只像普通人家那样,简单地打整了墙壁和地板。在他的屋子里,既看不到名贵家具,也看不到名人字画。他甚至就没有一张像样的沙发。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不请保姆,母亲在身边,就是母亲收拾家务,母亲不在身边,他吃饭不是去低等饭馆,就是叫外卖。一旦离开了他的社群,就没有人看得出他是富翁,许多时候别人还认为他很穷,他在饭馆里要一份水煮牛肉,要是牛肉偏少,他会把老板叫过来,两根筷子在里面搅,让老板亲眼看看值不值那个价。外卖店的服务生给他送饭去,他也从没想到过给人家几文小费。

这些都是事实,蒋贵自己也承认的,记者说得没有错。

然而,那个胸脯厚实的记者毕竟太性急了,他没有把蒋贵说的那句话往深处想,因而错过一次绝好的机会,否则,说不定他能写出一部真正的作品,让自己名利双收。

蒋贵说的“气味”让人误解,以为是指松油味儿。当初,我们逼他吃下了那么多松树皮,松油味儿窜了他的舌头,往后的许多年,他吃再好的东西,都是那股让人作呕的闷香。我相信,在蒋贵的“气味”系列里,松油味儿肯定包括其中,也包括他去县城混的那段时间,住在随时准备垮塌的破屋里闻到的老鼠味儿,甚至还有别的什么味儿,但都不是最主要的。

——他主要是指女人的气味。

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被女人的气味打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