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天去巴黎
1182100000004

第4章

黎小凤就那么笑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给她的手下交代事务去了。

成雨站在大厅里,不知道该站还是该坐。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黎小凤才像忙完了,过来照应她的表妹。她让成雨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连茶水也没吩咐泡一杯。以前,性情温和平静的成雨对这些待人厚薄之事一点也不敏感,现在她的心却直往上提,血液上涌,头有些晕晕糊糊的。

黎小凤一边跟她说话,一边瞧着别处,就像某些人,一边在给你打电话,一边又瞧着电视,老半天没有一句应答,突然发出一声笑,你以为是在跟你笑呢,结果人家是在对着电视笑,让你骤然感觉到其中虚伪的成分。但黎小凤的样子依然是亲切的,是那种公事公办的亲切,这股亲切劲,可以把陌生人拉近,却将熟悉的人推远。

成雨觉得那次见面之初跟表姐建立起来的姊妹感情早已荡然无存了,她一门心思想的只是怎样把那份情还了好走人,但表姐不给她机会,大厅里人来人往,还不断有服务生来向表姐请示,她不好出手。

正是在这时候,成雨对丈夫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反感。这种情绪是如此清晰地抓住了她的心。

坐了大约十来分钟,黎小凤突然问:“冉晴光跟何局长熟吧?”

成雨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哪个何局长。

黎小凤说:“何大坤副局长啊。”

成雨心里一沉。这个何大坤是丈夫冉晴光心头一块活着的伤疤……

她小心翼翼地问:“姐你跟何局长认识?”

黎小凤脸朝向吧台,说:“我开星城,不就是找的他吗?”

成雨笑了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哭。她说姐,你忙吧,我回去了。

一直到进了家门,成雨才想起那三千五百块钱还放在自己的手袋里呢。

她再也不可能去见表姐了,表姐的那份情,她将永远欠着了……

那天晚上,冉晴光回家来后,成雨含讥带讽地把黎小凤找何大坤的事告诉了他。她嘲讽的不是黎小凤,也不是何大坤,而是冉晴光。这个世界,并不是离了你冉晴光就不能成宴席,别人好心好意来求你,你不答应,给你送钱,你不收,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答应,何大坤答应,你不收钱,何大坤收钱,而且何大坤比你职位高,也能为别人办更多的事。

听了成雨的话,冉晴光脸都气青了,他轮了妻子几眼,明显想朝她发泄,成雨也等着他的发泄,但冉晴光最终一言不发地进了里屋。

儿子已睡下,成雨独自呆在客厅,觉得这生活特别的没有趣味。她打开电视,懵懵懂懂地看完两集连续剧,才想起丈夫在这近两个钟头里都悄无声息。她站起身,推开了丈夫的门。

里面烟雾腾腾,面前的玻璃烟缸里,已装了大半缸烟蒂。丈夫因空气干燥和不停抽烟而起了壳的嘴唇,痛苦地紧闭着。

在那一刻,成雨自己的屈辱感完全消失了。

他真心实意地同情丈夫。

成雨曾经把丈夫当成完人,她觉得丈夫所做的一切,都符合这个世界的最高规律。由于丈夫太过完美,使她很敬畏,很久不能与他产生最亲密的感情。后来,她终于发现丈夫也是有欲望的。丈夫的欲望就是能够得到晋升。对普通人而言,欲望的满足就意味着幸福,而丈夫的欲望却始终没得到满足,因此可以说,丈夫是不幸的。有时候,只要成雨没去打麻将,又没有特别的家务要做和好的电视节目可看,她就禁不住要琢磨一些事。

她想的是丈夫的求官之路是不是太辛苦了点儿。

他不仅在流汗,还随时准备着流血,但别的人,比如何大坤,他几乎没有一样能摆到桌面上来说的成绩,可他早就是副局长,早就接受着一个副局长所能享有的尊荣和敬意了。何大坤比冉晴光高10来公分,生得宽皮大脸,风流倜傥,只要一下班,他就像所有风流倜傥的男人一样,穿着便服,出入于各种社交场合,而冉晴光呢,只要没上床睡觉,他都是穿着制服的。他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警察。成雨隐隐约约地觉得丈夫是对的,丈夫才像一个真正的警察,真正的男人,但成雨同时又觉得丈夫太傻了!

现实就这么回事儿,现实才是自己的,现实联系着自己的骨和血,来不得半点虚假。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她才特别的同情丈夫。

冉晴光心里不平衡,她比冉晴光更不平衡。

好在又有一次机会。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冉晴光夜里十点过才回来。他脸膛通红,头上光出的那一大片也是通红的,显然喝了不少酒。成雨帮他脱下警服,把警服往衣钩上挂时,她以紧张的、探询的目光望着丈夫。整个白天,成雨都受着煎熬,她数次拿起电话,想问一问情况,但理智告诉她,这样做是不合适的。然而,丈夫直到下午也没给她通个消息,还是让她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如果他被选上了副局长,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她尽早知道这一喜讯。可他一直没有消息。成雨不停地检查座机和手机,生怕座机的听筒没放好,手机的电量不足,她分明确信这些都不成问题,但每隔十多二十分钟,她必然会再检查一遍。其间并非一个电话没有,上午十点过有一个,是牌友打来的,下午三点过有一个,还是牌友打来的,成雨都以头晕推掉了。成雨觉得,那些约她的牌友好像知道什么内情似的,口气里有一种隐藏得很深的劝慰的意思,也有一种嘲讽的味道。成雨很恼火,这是她和丈夫的事情,外人不应该比他们知道得更早,也不应该比他们知道得更多。

她就一直在灾难的预感中从早坐到晚,什么也做不成。当天黑以后丈夫也没回来,成雨的心里再次燃起热烈的希望,她想丈夫一定成功了,如果不成功,他怎么可能留在外面吃晚饭呢?……

冉晴光虽然喝了很多酒,但他丝毫没显出醉态。他脑子里像电光石火划过一样亢奋和清醒。他坐在沙发上说:“给我倒杯茶来。”

成雨立即给他泡了一杯新茶。成雨的手微微发颤。

冉晴光喝了一口茶,瞟了妻子一眼,但很快把眼光移开,自言自语地说:“我再也不愿意欺骗自己了。”

成雨到他身边坐下,两只手搭在丈夫的腿上,脸上显出忧虑的神色。对这次会议的结果,看来她已经用不着问了,但她明显还不能立即转过弯来,她需要丈夫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冉晴光又把上面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句话含义丰富,可以从不同的方面去理解,然而此时的成雨,只明白了一个最痛苦的事实:丈夫再一次失败了。

她说:“既然……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直到这时候,冉晴光才不再亢奋和激动了。当那股近乎病态的兴奋劲儿一过去,他身上的衣服也呈现出疲态。他闭上眼睛说:“会议早就结束了,我一个人去草尾湖坐了很长时间……然后回城后去一家小酒馆泡到现在。”

成雨看着他慢慢变白变青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她心里放着一块烙铁,她要把这块烙铁取出来才舒坦,因此问道:“这回是谁上了?”

“谁也没上,”冉晴光依然闭着眼睛回答。

“王局长是怎么给你解释的?他不会又把你调到西城去考验吧?”

冉晴光的嘴角抽动了几下,没有言声。

这回换届,所有的人都维持原状。冉晴光依然做他的南城派出所所长。对此,王局长很内疚。他是真心想把冉晴光提一把的,无奈他自己的位置也难保了。以前的天生市公安处靳副处长,现在变成了处长,靳处长并不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但到底说来,儿子靳川的事还是让他耿耿于怀。身在官场的人,尽管没有任何明确的信息,也能嗅到特殊的气味。王局长嗅到的气味就是他的位置岌岌可危。他虽然已经断了晋升的念头,但他毕竟不想丢掉局长的位置。他才五十出头,还可以干好几年呢。而他分明感觉到,想抢他局长之位的,大有人在。最积极的一个,就是何大坤。何大坤与靳处长过从甚密,与靳川以兄弟相称,这些事,都不能不让王局长警惕。再说,八哥当年吐露的事,让冉晴光早就得罪了一大批人,那些人甚至比靳处长还要忌讳冉晴光!本来,梧桐区公安局副局长的位置还有空缺,即使不走人,再提一个上去也说得过去,但王局长怎么能提冉晴光呢?

提什么人都可以,就是不能提冉晴光。

王局长没提冉晴光,但也提别的人。这已经是他给予冉晴光最大的恩惠了……

丈夫的沉默让成雨难受死了。这就好比一间乱七八糟的屋子,本来应该由她和丈夫共同去收拾,去守护,可丈夫进去之后,就把门关上了。

她带着怒气摇晃着丈夫:“你倒是说说呀,你是不是又要被派到西城去当所长?”

冉晴光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以近乎冷酷的语气说:“叫我去我也不会去,我要辞职。”

成雨像被毒蜂螫了一下。她站起身来,挺起胸脯,关于未来生活的一幕幕情景,迅速从她脑子里划过。如果丈夫辞去所长职务,他就是一个普通警员了,作为普通警员的妻子,她能在家里过清闲无为的日子吗?她有什么资格过这种日子?平时一起打牌的女人,丈夫官阶最小的就算冉晴光了,由于公安是一个相对特殊的行业,人家才不以为小,才愿意跟她一起玩,如果冉晴光变成了普通警员,人家就不愿意跟她玩了……她去找个单位上班吧,她又无法想象按部就班的日子该怎么过。她感到恐惧。

直到这时候,她才明白了已经拥有的生活的全部意义。

这种生活已经把她从头到尾地改变了,她不能没有这样的生活。

“我不允许你辞职,”成雨断然地说,“你前前后后已经当了十多年所长,你已经当惯了所长,你没法听从另一个所长的使唤。”

“谁说我要听另一个所长的使唤?我又不是辞去所长就算了,我的意思是提前离休。”

“提前离休?……你才多大岁数?你凭什么提前离休?”

冉晴光猛地把衣服从皮带里扯出来,摁着右边的肾部,嚷道:“我的肾囊肿都长拳头这么大了,难道这还不够吗!”

成雨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丈夫的肾囊肿的确是一个问题,说有拳头那么大是夸张了,但至少也有乒乓球那么大。这么多年来,就是找不到办法医治,每到一定时候,也就是囊肿把肾得压迫得难以承受的时候,就去医院把积水抽掉了事。成雨早就为此担心,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然而,这也不能构成提前离休的理由啊,肾囊肿虽然是很顽固的病,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你提前离休,就算退休金能够维持基本生活,可儿子读书怎么办?儿子刚上高一呢,儿子读的是天生一中,是整个天生市最好的学校,他大规模用钱的时候已经到来了,你上班的时候,不时的有这样奖金那样奖金,安排起来还行,真的退了休,谁给你发奖金?

成雨知道丈夫正在伤心处,正在气头上,因此没说话。这时候说什么话都只能激起他的怒火。她去给丈夫兑了一杯热醋来。冉晴光每次在外面喝多了酒,回家都要喝一杯成雨兑的热醋。

今天冉晴光却没有喝,他脚也不洗,就进卧室躺下了。

两个人都没有睡着觉。但两个人都一动不动,不让对方知道自己没有睡着。夜一分一秒地走向深处,楼外马路上的车声人语,像退却的潮水变得渺茫。成雨望着因窗外稀薄的光线而变成淡红色的窗帘,生出一种天地崩塌的感觉。她试图理解这种仿佛是突如其来的变化,但是办不到。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梳理过婚后的日子,现在想到去梳理一下,却很难想起具体的细节,只发现它原本是那样简单,那样平庸。她的主要时间,都被琐屑的日常生活充斥着,除此之外,就是对丈夫的担惊受怕,不仅是他的安全,还有他的前程……

浸泡在日常生活之中的人,是很难被承认有什么贡献的。

成雨觉得丈夫就并不承认她对家庭的贡献。

这也难怪,因为她对丈夫的担心只是空担心,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她不像她的那些牌友。那些牌友并不一定比她长得好看,但个个都是交际花,她们在自己丈夫的上司面前说话,不知道怎么就能说得那么滴水不漏又亲切入耳,好像她跟丈夫的上司是经营了几辈子的交情。她却不行,她并不是没有见到过丈夫的上司,每年几个大的节假,各单位都习惯将家属们招到一起吃顿团圆饭,之后打打麻将,唱唱歌,可这其间,她几乎就没跟丈夫的上司搭上腔,她一见到比丈夫官职大的领导,心里就发堵,脸涨得通红,很想找点话出来说,可就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正是这个原因,她觉得自己没能像别的女人那样,在丈夫的仕途上搭上什么阶梯,丈夫要做出什么决定,她也没有过多的理由、甚至没有资格去反对。

不过她究竟是了解丈夫的,她知道丈夫钟爱她的事业,所谓提前离休的话,不过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真让他提前离休,他舍得吗?他绝对舍不得!

冉晴光的确舍不得,他压根就没想提前离休,他只是想以这种方式去压一压领导。他已经计划好了:根本不给跟王局长说自己是因为肾囊肿才想提前离休,他什么理由也不说,王局长怎么问他也不说,让王局长自己去猜,自己去想。他想象着王局长听到这话时的表情。王局长一定会一片接一片地抽出纸巾,把肥嘟嘟的脸擦得越来越薄。王局长还会求他,让他不要把消息透露出去,要是媒体知道了,就会大张旗鼓地宣传,说闻名天生的孤胆英雄、公安部颁发的二等功奖章获得者,正置盛年却莫名其妙地提出离休……真要这样,王局长承受的压力就大了……

冉晴光想着这些事,想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