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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句话捅到喻方北的心窝子里。小凤奔死奔活要去救任向坤的时候,喻方北就这样想。从昨天夜里到现在的二十个小时里,他一直这样想。他闭上眼睛,挥了挥手说,你们去吧。

高建安和喻员出门后,喻方北就陷入痛苦的沉思。女儿如果真的遭遇不测,她不幸的婚姻早就作了铺垫。小凤二十五岁结第一次婚,男人是健美教练,婚后半年就离了,原因是男人在新婚第一夜就把她脸打肿了。那男人以前对她很不错的,不知为什么要在新婚第一夜打她。小凤哪忍得下这口气,挨了一次打,就再不回那男人的家,这样冷了半年,双方都觉得没意思,就离了。小凤第二次结婚是在两年之后,丈夫就是某银行职员高建安。两人是经别人介绍的,认识没多久就结了婚,因此她婚后才知道高建安是一个赌徒。他不仅不把工资往家里拿一分,还编出各种借口找小凤要钱。小凤对钱从来不吝啬,特别是把弟弟的借款还清后,她随时都往家里买好吃的,随时都给父母买好穿的,妈妈瘫痪之后,她特意跑到上海去弄回一把真资格的磁疗按摩椅——想到这里,喻方北才发现,要说女儿有坏脾气,就是她不会以温柔的语气跟父母说话,其实她是一个多么孝顺的孩子!喻方北流下了眼泪。

高建安这孩子……喻方北痛苦地想。当初,高建安找小凤要钱,她就给他,可是他要的数目越来越大,理由也越来越荒唐,就引起小凤的注意了,她问高建安到底有什么事瞒着她,高建安自己也早感到害怕,就老老实实地给她讲了。按小凤的性格,她恨不得当天晚上就去离婚,但她没这样做。她是离过婚的人了。据说现在大城市的二手货男人很吃香,但离过一次婚的女人,那种人生的失败感是男人难以理解的。她给了高建安机会,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给了他一大笔,让他把赌账还清,但必须痛改前非。高建安果然洗手不干,然而仅仅维持了一个月。当小凤再次发现高建安赌博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当着高建安的面,用一把尖刀把自己的手掌扎了一个洞。高建安一把将她捞起,背到医院,包扎后回来,一膝盖给她跪下了。她依然没说一句话,希望这种自残自损能够唤醒丈夫的觉悟。

又过两个月,当小凤发现店里的手机无缘无故地丢失,心里就涌起灾难性的预感。有一个周末,高建安下班之前打电话说,他晚上有事,可能回来得晚一些。夜里十二点过,高建安还没回来,小凤给他打手机,手机总是关着的,他又给高建安同事的妻子打电话,同事的妻子抱怨说,他们在某茶楼豪赌,她老公本来是不愿意去的,都怪高建安一个电话接一电话地怂恿催逼,她还对小凤说,你好好管一下你老公吧,你对家庭不在意,我可在意。放了电话,小凤去了那家茶楼。几个豪赌的人坐在封闭很严的包间里,小凤进不去,但她听到了高建安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攫取的欲望。小凤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她店也没开,就去把怀了七个月的孩子做掉了。是个男孩,完完整整地生下来的,而且过了几分钟才死。小凤把血淋淋的孩子搂在怀里,直到孩子娇嫩的皮肤变黑,她才用事先准备好的毛巾包裹着,外面套一层塑料布,抱到离家很近的磨底河边,将孩子放入了水中。直到领了离婚证,高建安才知道彻底后悔。

和高建安离婚后,小凤是不打算再婚的,没想到任向坤又闯入了她的生活。

任向坤2007年夏天和林力一道来成都打工,开始两人都在西区一家建筑工地做泥水工,有天下大雨,没法上工,两人就撑着伞逛街,走到清溪路,无意中看到小凤开的手机专卖店,林力说自己想买一部手机,就到店子里盘问。这里的手机比别处便宜得多,虽然如此,林力并没有买,他之所以去盘问,是因为小凤长得漂亮。林力跟任向坤年龄差不多,但他已经结婚,来成都两个星期就想女人了,有天他听陕西来的一个名叫黄金的工友说,街上报刊亭里张贴着人体摄影图片,当天半夜,他就和黄金来到那面报刊亭前,由于玻璃橱窗里太黑,什么也看不见,林力又回工棚把手电筒拿来,还是看不清楚。黄金早年当过兵,胆子很大,抠出一块松动的地板砖敲玻璃窗。从街对面过路的人听见橱窗旁边传来异样的声响,以为是小偷,赶忙报告110,110来后,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幸好玻璃窗没敲碎,否则就遭罚款了。

那之后不久,离工地不远的地方有人搞街头内衣秀,林力拉着任向坤跑去的时候,那里已围得水泄不通,林力和任向坤个子都不高,无法越过人头看稀奇,林力发现旁边有一个废弃的脚手架,丢开任向坤就往上爬,还没爬上去就摔了下来,差点儿跌断了腿。这件事在工友们当中成为笑谈,连一家当地报纸也来采访了,林力直捷了当地对记者说,他有性压抑,还说,出来打工的人,八成以上都有性压抑。他喜欢女人,尤其是城里的漂亮女人。那天他和任向坤离开小凤的店子,一路都说着下流话。任向坤在家乡就以内向和胆小出名,听着林力那些肉乎乎的言词,一张圆脸胀得通红。他虽然已经是二十四岁的人了,然而女人在他的心里还很神圣,漂亮的小凤在他心里更加神圣,他不习惯林力用那些赤裸裸的言词袤渎这种神圣。

小凤怎么也没想到任向坤会拿手机来卖给她。那是在林力和任向坤到她店子半个月之后,任向坤刚走进来,小凤就有一点印象,正要问他是不是又来盘摊了,任向坤却说,大姐,我有几部手机你要不要?言毕拿出了五部,索要的价格,比小凤在成都收购时便宜了多半。小凤高兴得不得了,但她笑着说,这些货都来得正当吧?一句话使任向坤头发梢也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我从几个老乡那里收来的,前天我回老家,碰到几个熟人,问我能不能在成都销手机,他们几个的手机都想换,我想你这里不是销二手货吗,就买下来了,我只是想帮他们一个忙……小凤高高兴兴地把手机接了,对任向坤说,如果你还能找到货,尽管给我送来。

自那以后,任向坤单独回老家的时候多了。他的那几个熟人,总是以奇低的价格提供给他足够数量的手机。任向坤也怀疑过他们哪来这么多,可他没有多问,就都给喻小凤收购来了。他实实在在是喜欢上喻小凤了。他喜欢喻小凤,是因为林力对她说了那些下流话。这种奇怪的理由,没有人能解释得清。但任向坤不承认他喜欢喻小凤。他不敢承认。当他看见喻小凤穿着无袖衫、露出两段雪白的酥臂坐在店子里描眉,民工的身份就像一块黥印刻在他的脸上……他只知道,每当他把货物交到小凤手里,小凤表现得格外欣喜的时候,他就感到满足。

两人是怎样最终走上了同居的路,喻方北不知道,喻员也不知道,只是小凤有一次为她跟任向坤的事情和父亲吵架时,说了这样的话:有次我给妈打米羹伤了手指,你们谁在意了?可是任向坤看到后,马上给我买来了邦迪……说到这里,很少哭的小凤哭成了泪人儿。

为了那片邦迪,她愿意第三次嫁人,而且是嫁给一个打工仔,喻方北心酸啦!

说真的,他不喜欢任向坤,他曾经问自己:因为任向坤是农民吗?他作了否定的回答。在他下放期间,没少受过农民的恩惠,农民的心地像泥土一样朴实,他的儿子喻员原本也是农民的儿子。他不喜欢任向坤,不是因为他是农民,而是他太不像个男人,小凤第一次把他带到家里来的时候,他的脸红得像要浸出血来;他的脸很嫩白,作为农民,他的脸实在太白了一些。然而,等喻方北知道他们的事,两人已经同居两三年了,心里虽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事实上也阻挡不了。他们没有举办婚礼,拿回结婚证那天,只在家里吃了顿饭。当喻员一家和小凤两人都离去之后,喻方北才走到沉睡的病人床前,痛苦地叫了一声:该死的呀……

让喻方北对这门婚事伤心的,还因为任向坤一家人居然瞧不起小凤!婚前两个月,任向坤独自回去跟父母商议他和小凤的事,当即遭到强烈反对;此前,小凤以朋友的身份曾经去过他家,把自己两次不幸的婚姻,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们。那时候,两个老人就警告儿子不要跟这女人有瓜葛,一个女人,短时间内就嫁了两次,还好意思到处宣扬呢!不要说她爸是总工程师,就是省委书记,我们也不攀扯;我们是农民,农民有农民的活法。任向坤咕咙道:我和她只有生意上的往来。结果,往来一阵,事情还是出了!两个老人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不多言多语的儿子,认了理竟这么倔,无论怎样骂他——老头子还准备拿斑竹制的吹火筒打他——他就是不听,因此只好说,你过两天再把喻小凤带来,既然你硬是要跟她结婚,就把有些事情抖搂清楚。

小凤和任向坤是五天之后去沐川的,从成都出发不久,电话就来了,让他们不必回家,直接去县城的金仁酒楼。电话是任向坤的哥哥打来的,他哥哥在上海某大学读了硕士就留校了。任向坤心里一紧,没想到父母这么兴师动众,把哥哥也从上海请回来了。小凤两人到金仁酒楼的时候,任向坤的哥哥一脸正色地站在大厅里迎接他们。他的个子比任向坤高出一大截,小肚子微微凸出,脸上的皮肤虽然白,但不像任向坤那样白得很透。任向坤介绍后,小凤就叫哥,任向坤的哥哥点了点头,脸色也平和下来。餐室在二楼的包间里,任向坤的父母早就候着。人到齐后,菜就上来了。大家都吃得很尽兴,甚至很愉快,以至于任向坤和小凤都误以为哥哥已提前做好了父母的工作。

谁知快罢席的时候,哥哥突然说:向坤,今天是我请你们吃散伙饭。向坤愣住了。小凤说,哥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我们任家不欢迎你。这个无所谓,小凤说,只要向坤欢迎就行了。任向坤的哥哥很恼怒,说,他什么都不懂,经不起诱惑。小凤跟任向坤坐在一起,此时推了推任向坤:你告诉他们,我诱惑过你没有?任向坤小声说,都是我自愿的。小凤说,哥哥你听见了吧?任向坤的哥哥脸膛变成紫黑色,大声道,那也不行!小凤站了起来,平心静气地说,哥哥,你是大学教师,真不该说出这种话,我跟向坤的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你们同意不同意,并不影响啥。几秒钟的静默之后,任向坤的哥哥掀翻了餐桌,他父亲则抖着胡须说:向坤,我们的话你不听,你哥的话也不听,只听这个狐狸精的话,那好,从今以后,我们没你这个儿子,我们跟你断绝关系!

——从这些事情看来,向坤是真心喜欢小凤的,可是,你自己遭了灾,为什么还要把婆娘搭上?

那天傍晚,喻方北把病人安顿好,就去抚琴路找林力探听消息。抚琴路离喻方北的住处不远,散步去,半个小时就到了;只是中间隔着一条繁忙的二环路,喻方北看着那些像搞F1赛事一样狂奔的汽车就头疼,平时没大往那个方向走。

抚琴路二段全是水果门市,林力租的店铺,在一条十字路口上,门楣上张贴着那个名叫舒琪的演员打的洗发水广告。店面有三十多平方米,生意好的时候,林力不仅把瓜果堆满店子,还把窄窄的街檐也偷用起来。不过近大半年来生意不好,一是卖水果的多了,二是大量农民宁愿让土地抛荒而去城里务工,致使粮食普遍涨价,市民能抽出闲钱买水果的好像越来越少了。

走上这条街道,水果的香甜味和腐烂味同时往鼻子里钻,来到林力的店门前,腐烂味就更重了一些。里面的货并不多,但苹果和梨子身上都长了满身雀斑,看来很久没销出去了。林力的女人搂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坐在店中间,拿一把雪亮的刀削梨子吃,那只足有半斤重的梨子,被削去大半,还是一片病黄的颜色,但女人依然在耐心地寻找能下口的果肉。到底发现了指甲盖那么大一点,女人就用刀尖剜下来,送到孩子的舌尖上。喻方北想,现在的农民真能干,就说林力,他开始跟任向坤一道做泥水工,任向坤和小凤扣手做起手机生意后,他又去做钢筋工,没做多久,就通过朋友的关系去信用社贷了一笔款,来这里开了水果店。据说他的贷款早就还清了,今年把女人和儿子也弄到了成都。

低头忙碌的女人发现了喻方北,急忙把刀和梨子搁在水果堆上,又把孩子往凳上一撂,直起长长的腰身说,大爷,你要点啥?喻方北说,我不要啥,转路到这里,顺便来看看,你是林力家里的吧?女人见这个身材高大文质彬彬的大爷认识自己男人,格外热情,一把将孩子拉起来,把那张惟一的竹凳拿到店门上,让喻方北坐,之后,又去水果堆的后面喊:林力,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