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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张群刚进门,刘汉民就迎上去,手一带,将她搂进怀里。张群让他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刘汉民拥着她往床边挪动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多出了几根骨头,僵硬起来。刘汉民感觉到了。这种感觉很新鲜。自从两人好上,她从没这么僵硬过。她把下巴扬起,脸侧开,眼神有些飘忽,说你别急啊。像恳求。这种口气同样新鲜。刘汉民想,这女人,今天怎么了?他把她放开,手上留了一些汗。那是张群脖子上的汗。从她家来这家宾馆,步行用不了二十分钟,天气凉爽,傍晚时分就开始刮风,一直没停,穿短袖还感觉冷飕飕的,她穿着无袖衫,却走出了这么多汗,证明来得很急。

进了房间,反而不急了!

把坤包放下后,张群理了理绾起来的头发。

其实她的头发没被弄乱。

她这种举动,似乎表明她今夜主动约刘汉民出来,并不打算跟他上床。

我们有几年了?在沙发上坐下后,她轻声地这样问。

刘汉民觉得她问得异样,笑着说,一百年了。

我不是跟你说笑,我是当真的。

你都记不住,我怎么能记住?

我记住的,张群说,把今天算上,是三年零九十四天。

刘汉民的心紧了一下,像有人用扳手上螺丝发条,扳手咬住螺丝帽的声音,冰冷而坚硬。

他本以为张群跟他一样不在乎,谁知道她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更不可思议的是,两人平时只要单独碰面,时间就消失了,消失了也就是无边无际的漫长,并在漫长中如鱼得水。世间没有哪一种鱼厌倦江河湖海的汗漫宽阔。——可此刻,她说到“三年零九十四天”的时候,语调沉缓,眼帘低垂,还无限感慨地摇着头,似在佩服自己竟有如此了不起的耐性。

刘汉民说,你什么意思?

我是想,今天过后,我们恐怕就要分手了。

分手?……你男人察觉了?

谁也没察觉。

那又是怎么回事?

你坐下好不好?张群抬起头,仰望着刘汉民。

刘汉民身高1米90,他站着,张群坐着,张群就如同仰望一座山。

等刘汉民狐疑地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张群才说,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办。

她不看对方的眼睛。

刘汉民有些转不过弯,怎么由分手突然跳到求他帮忙?

不过他暂时不愿深究,只把“帮忙”这个词听得明明白白。

前些天,他跟自己最好的朋友苟超喝茶,聊起各自的情人,苟超苦不堪言,因为他情人跟一根藤蔓似的,缠住他,缠得他伤痕累累——每天都要收到她若干条短信,不回不行,回慢了也不行。她想约会,他有天大的事,也得立即丢下。她买衣服,买化妆品,也总是叫上他,即便不让他掏钱,也要他陪着,理由无可挑剔:只有他帮忙挑选的,她穿在身上,搽在脸上,才舒坦,才贴皮贴肉又贴心贴肺。自然,让他掏钱的时候,占多数。刘汉民当时笑他,说老苟啊,你哪里是在做情人,你是在做奴隶!由此说到自己的情人张群。

张群从未给他找过麻烦,她主动约刘汉民出去,刘汉民只需回一句“我有事,来不了”,她就绝不再啰嗦,更不对刘汉民的“事”刨根问底,追察他是不是又有了新欢;至于买衣服买化妆品之类,更无从说起。三年多来,刘汉民送给张群的唯一礼物,是一个海洋动感仪,还不是张群主动要的,只是听她说起过喜欢大海,那回刘汉民去威海出差,就给她带回了这东西,插上电,14英寸的彩屏上,次第显现出海水、珊瑚、游鱼、岛屿、蓝天白云等诸多画面。张群接到这个礼物,自然高兴,但高兴得很有节制,只带几分羞涩地笑了笑,就把东西跟自己的坤包放在了一起。让刘汉民感觉到,更让她高兴的,是他又回到这座名叫巴州的城市里来了。

这么一默念,刘汉民觉得对不住张群。

她从社会的暗渠里游过来,跟了你,究竟图什么?人家从没求你办过事,现在说出口,而且说得那么凝重,证明非办不可的。

他说什么事你说吧,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帮了你,我们就必须分手?

跟你好上的那一天,张群说,我就给自己定了规矩,无论大事小事,都不能求你,现在不得已求你了,这让我觉得,自己再不配做你的情人了。

力所能及地帮一点儿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帮了你我们就必须分手,我宁愿不帮!

这话表明刘汉民很把张群当一回事,也表明他已答应帮忙。张群很感激,也很动情,望着他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可是……你一个人同意还不行,还要一个人。

谁?

你儿子。

刘汉民的儿子叫刘文洁,在巴州中学高三文科班读书,还有八天就参加高考。

张群的女儿曹珊珊,也在巴州中学读高三文科班。

刘文洁在火箭班,曹珊珊在特慢班。特慢班比慢班还差一个等级,老师们私底下戏称蜗牛班。

巴州中学的学生,从高一到高三,先后要经过五次分班,也就是说,除高三下期,以前的每次期末考试,都要对学生的班次作出调整,考得好的上去,考得差的下来。而曹珊珊放在蜗牛班的那张凳子,是铁打的。对女儿的前途,张群早就不抱希望,而她丈夫曹全却不,曹全给妻子和女儿举了很多例子,甚至举到了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小时候连最简单的手工活也做不好,被老师和同学耻笑,结果他却成了划时代的科学家。曹全想以此表明小时候不行,并不等于一辈子不行。张群说,只要她好坏考上个大学,将来能混碗饭吃,我这心就能放到肚子里去了,还爱因斯坦呢!曹全又举例了,说去年的某某某,前年的某某某,同样在特慢班读书,结果一个上了一本,一个上了重点。这倒是事实,张群说不出什么,只是感叹,说那是人家运气好。

但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只凭运气,还得靠各人努力;只有自己才能成为自己的镜子,别人不能。这道理大家都懂。只是进入高中以后,“努力”这个词,就像南方的树和北方的花,跟曹珊珊左右搭不上界的。她玩得都快飞起来了。有一群同学之间,把上课说成“应酬”,上学途中碰了面,彼此的问候语是:你也这么早就去应酬吗?别人说的是玩笑话,曹珊珊却将玩笑话落到实处,上课是应酬,逃课倒成了家常便饭,而且从高二就谈恋爱,现在也不知换了几茬男朋友。这么样一个女儿,曹全还在想法给她减压呢!他给女儿减压的方法,是上月中旬的时候,花一千五百元买了只萨摩耶犬。萨摩耶犬洁白如银,就叫雪儿。放下午学到上晚自习课,不到一个钟头,这么短的时间,曹珊珊饭前饭后都要在父亲的陪同下,拉着雪儿去小区花园里遛达几圈。张群的观念是玩物丧志,女儿本来就没有志,再一丧,差不多就等同于废物了。她把怨气发泄在雪儿身上,父女俩越心痛雪儿,张群越恨它。狗是通人性的,比人还懂人的脸色,当父女俩回家来,它活蹦乱跳,在两人身上又扑又咬,父女俩一离开,家里只剩下张群一人时,它立即乖乖地躺到角落里去。

张群为女儿焦心劳神,但她真正到学校去关心女儿的时候,并不多。

去找老师了解情况,一般都是曹全在做。

今天下午,曹全又去找了曹珊珊的班主任苏老师。苏老师那时候正在办公室跟另外几个老师议论今年的高考形势,见曹全推门进来,急忙起身招呼:老曹来啦?请坐。曹全对教珊珊的任何一个老师都相当熟悉,他们对曹全也很尊重。曹全是个热心肠,女儿的老师找他帮忙办事,只要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就绝不推辞,而且一定帮到位。

曹全在藤椅上坐了,苏老师说,老曹,你跟火箭文科班的学生家长熟不熟?

火箭文科班的班主任齐老师也在办公室,听到苏老师的话,正言厉色地说,苏学鹏,你打其他班的主意我管不着,我班上你想也别想!

苏老师哼了一声,想不想是我的事,做不做是别人的事,与你齐贵没关系。

齐老师含糊地骂了声娘,说,这书没教头,拼死拼活跟懒懒散散,一个样!

苏老师双手往藤椅扶手上一撑,半站半坐地质问,齐贵你说话注意点儿啊,谁懒懒散散?你跟我的区别,不就是你带的火箭班,我带的蜗牛班么!

齐老师嘴角一撇,那你去给校长申请,我们换换位置算了。

把这话一丢,齐老师拿着书本,走出了办公室。

苏老师的脸憋得发紫,可人已经走了,他想来个反挖苦也没有机会。更让他气恼的是,就算齐老师还在,他又拿什么话去挖苦他?火箭班的班主任和科任教师,是高三领导小组综合考评多年的管理能力和教学成绩,优中选优地挑捡出来的。

曹全对他们的这场嘴巴仗,完全不懂。但他听苏老师说出“蜗牛班”这个词,眉头皱了一下。

当苏老师两条手臂松弛下来,屁股在椅子上坐瓷实了,曹全才安慰性地问,怎么回事哟?

他龟儿子,苏老师弯着脖子说,自以为带了火箭班就了不得,还不是学生争气,未必是他的本事呀?如果我班上的学生不是孬火药,火箭放得,卫星也放得!闹出来的动静,不比他差!

孬火药是巴州方言,意思是放不响的火药,是废品。

曹全的眉头又皱了一下。又是蜗牛又是孬火药,他女儿就这么不堪吗?

他说,苏老师,我珊珊……考个一般本科问题不大吧?

苏老师把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老曹你说梦话还是怎么的?曹珊珊考本科?实话对你说,她离本科线,不是差两百分就是差三百分。我班上的学生,有一两个上本科线就不错了,曹珊珊一直徘徊在倒数十名以内,你自己合计合计,看她能不能上本科!

仿佛到了这个时候,曹全才知道女儿的成绩不好。

他的嘴皮本来是很滋润的,这时候突然就干裂了。他用舌头舔了舔。

不过也别急,苏老师细声说,我刚才不是问你认不认识火箭班学生的家长吗?

认识他们有什么用?

帮助你女儿上线,甚至上本科、上重点,就这个用处!

曹全的眼睛星子一样亮了,屁股下的藤椅吱的一声,与苏老师靠得更近了些。

苏老师却并不像曹全以为的那样神秘,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让他请火箭班学生帮助曹珊珊作弊。如果曹珊珊的考座与某个火箭班学生编在了一起,那当然好,用隐形笔在白纸上写出答案,想办法递给曹珊珊就是;所谓隐形笔,是写在白纸上之后,你根本就看不出来,而在那笔帽上,有一个小小的灯泡,将灯泡摁亮一照,什么都清清楚楚。但根据情况看来,曹珊珊跟火箭班学生编在一起的可能性极小,这就只能借助于手机,用短信把答案发给她。

这怎么行啊!曹全很失望,我们当年高考的时候,掉张空白草稿纸到地上,也要举手,经过监考老师同意才敢去捡,怎么可以带手机进考场?又怎么敢收发短信?

苏老师笑了,那你说说,什么叫与时俱进?我告诉你,一丁点儿危险也没有!市里给各个学校都压了升学指标,完不成,校长就下课,校长又把指标压到毕业年级的各班头上,同样的,完不成老师就别想拿奖金,甚至把饭碗给你敲破。比如我这个蜗牛班,分的任务是考两个重点,二十个本科,要是硬考,别说敲破我的饭碗,就是敲破我的脑袋也办不到!学校对此当然明白不过——其实市里也明白——于是积极地在给大家想法子,前天晚上开高三会议,校长说,那些带手机进考场的学生,都调成振动啊,要是你们没给学生交代清楚,弄得满堂鸡鸣狗吠,造成恶劣影响,班主任负全部责任啊。老曹你把这话听醒豁了没有?意思是可以带手机进去。反正这两年又不是学校之间交叉监考,监考员都是校内职工,是自己人,牵涉到每个人的利益,只要不做得特别过分,大家都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曹全这才明白了,那去年的某某某和前年的某某某,平时成绩很糟糕,却考上了一本和重点大学,并不是运气好。但他说,高考的时候,不是还有省上来的巡视员吗?

一百个放心!市里和学校早就布置了内线,车还没到校门口,信已经递过来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再说,那些巡视员又不是只巡视我们巴州中学,市区里就有那么多学校,还要去县上,他们在一所学校里站得了几分钟?这完全就是一种形式。

曹全默然会意。

要是有熟人,苏老师说,你赶快沟通,要是没有,得赶紧想法联系一个。

我还真不知道火箭班有哪些学生,曹全很无助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