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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几天之内,马义就如愿从大学里辞职。对如今的马义,这就像一个人会老去一样势在必然——这确实作为马义辞呈中毫无逻辑并列在一起的十二条理由之一,并被可笑地认真研究和接受,虽然没有道理可言。事实本是这样,很多事情不需要道理,无道理可讲,甚或牵扯不到道理的层面。在马义提交辞呈之后,后续发生的一切将与他没有什么紧密关联。他的离去让一些并不相干的人表面沉浸在惋惜、失落的神色之中,或者有人也因之遂了一部分的心愿。但哪怕是关于他辞职的研究会议上某些人借题发挥出来的对该所大学学术前景、研究氛围的忧心,并攻讦学校的一些不利于教师发展个性的框架和制度,都不过是从个体角度作些于事无补的焦虑与谴责,这些都与马义无关。马义的聪明在于,他一开始就掌控了研究的结果,而且为了避免引起极有可能因之而升华的帮派纷争,他只把并不尖锐的矛头指向了学生。

起先是在毕业论文开题报告上马义百般挑剔、恶语相向,使一个男生为之瞠目结舌,后又在马义引导下像生气的小公鸡似对其反讽,最后由相互辱骂升级为在另外四名导师和十几名学生面前的互殴,其间种种情状细致描述起来不免让人啼笑皆非。

接下来马义在办公室上放了一位女学生给他的求爱信——这并非伪造。大意不过是如果马义能使她专业课不补考,如期拿到毕业证,她十分情愿为马教授贡献一两次青春。内容并不露骨,也如我们日常通过各种渠道得知的并不可靠但我们宁愿相信并津津乐道的绯闻逸事大同小异。这与其说是一种道德的沦丧,不如说是教育的悲哀,马义平时就这么看待,虽然作为教师的他也无计可施。唯一令发现者窃喜的是短信的字面上印着阔大的若隐若现的已经随着时间的风化变成褐色的唇印。我们可以想象,印红唇者是带着一种多么激荡的骚意,置教育管理规定于不顾,置自身前途于不顾,置最起码的伦理道德于不顾,在所谓的轻飘飘的压力之下,企图用一种苟且的方式一劳永逸。告发者以这样大义凛然的语气面向院领导振振有词,一改他平时应有的唯唯诺诺的常态。

从他暗喜的眉宇间甚至能看到对除害一事胜券在握的气势,仿佛那昔日鲜红的散发着冷艳光芒、以一种被压迫的苛求和香气招摇在马义面前的唇印,能够像一枚指纹把马义和那位楚楚可怜的女生的终身命运定格在这张纸上。

在院领导稍作沉思的瞬间,已感到颇受打击的告发者迅速地抛出第二磅炸弹,他举起第二张纸条并摇晃着说,这张同属一体,共同见证了一场伟大教育与青春肉体之间的龌龊交易,当我们先师的八字真言已经在无处不在的散发着淫威的滚烫的肉体面前冷却,当马义以无孔不入的僭越者身份代表我们薄弱的惩罚机制向肉体缴械投降时,你,一个有着惩罚责任、权力在握的甚至也脱不了干系的领导,却在忧虑的沉思。应该说,我们的这位告发者如果生在魏玛共和国时期,一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擎着火炬穿行在白日广场上的愤怒诗人。此刻,他手中高举的纸条像一面绵里藏针的旗帜,裹挟着许多空乏但压得死大象的词汇随时准备向领导破空射去。而这张纸条上,不过写着:请与我联系,以及马义的手机号码。至于第二张确实是马义笔迹的字条的真实性,我们没有必要妄加揣测,是告发者或马义的伪造,还是马义当时给那个女生的回信,抑或那个女生联系马义后进行的是一场批评,还是带着压力与放荡的偷欢,这无关紧要。

告发者显然对院领导一直处于讳莫如深的沉思状态极为反感,但谁知道呢,即使院领导异常配合地立即拍案震怒,这也不只过稍微加强了他绝不善罢甘休的勇气罢了。第二天,有关两份短信的扫描文件外加一些颇为煽动人心激起义愤的附言就挂到网络上了,然后开始以像鼠疫一样不可阻挡的可恶态势在网络上的大街小巷广为传播。于此,马义的目标再无任何阻力。

人们对此事的评价居然让制造事端的马义有了一种旁观者的快感,唯一令他有些内疚的是,虽然在他提供的字条上无任何可以反映那个女生身份的信息,但还是有人——自称是女生的丈夫——根据字迹判断,带有自虐倾向地打来电话核实,结果与实际情况有许多不符合,只好作罢。马义有时会觉得用一个女人的隐私换来自己的安宁,未免有点不太人道。而且,安宁,来到了吗?

马义某日兴之所至又打开唐雨的邮箱——不关注不代表事情毫无进展。在他回邮件的当夜,自称朱老公的人物就又发过来一封邮件,内容如下:

雨老婆,见信安好!

很幸运,我不知自己该感激谁,为自己即将失去的或许本就不应该得到的东西。我已经在电脑面前忐忑不安地坐了足足四个小时,从黄昏时把整个房间打扫干净后开始。但说忐忑不安是多么难以形容这段时间来我的感受啊。我惧怕、甚至惊恐。我一个人坐在电脑面前,眼睛盯着时间,不断地刷新邮箱。我感觉时间停顿了,但只要意识稍微来临时,我分明听到那金属针永远不知疲倦的滴答声。谢天谢地,你的邮件在最后一刻来临了。虽然只有可怜的令人气氛的三个字,但又与你沉稳的气质那么契合。

你应该已经想到,我等会就会出去。准确地说,是午时一刻,在赤澜桥头第十二根柱下与他见面。他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既不好意思也无能力把他较为完整地向你表达出来。我喜欢他幼稚可笑的浪漫,虽然有时觉得低俗、不切实际但确实为之欢欣,这点不必要隐瞒你,因为我可以很武断地说,女人都是一样的。

至于今晚,那个永远不再来临、被你掐断的时刻,到底会发生什么,我不得而知,也许不过是些旧把戏,也许什么异常情况都不会发生,坦白说,这些都不过是我——一个渴望却惧怕爱的来临的可怜却又有那么一丝幻想与激情的女人的臆想,就是说,是我想有个了断,而他可能却并不这样想,他可能想在明天,或者后天才了断。我原本打算无论怎样,今晚把他带回家来,全凭一时意气来做一个决定,尽管这个决定将决定和影响一生——其实也没这么严重,但我却仍然愿意凭一时意气来做个决断,去,还是留,像两只可怜的小疯狗一样继续如胶似漆地纠缠在一起,还是像生猛地折断一根枯枝扔进急流里让它被冲得无影无踪,我完全听信意气了,我相信那是心底最深处的需要,而它在某些时候,特别是白天,一定会被某些东西,时常是令人逃脱不掉的牢笼般的概念所冲淡、淹埋,乃至扼杀。

但现在,我只愿意听信于你,我亲爱的雨老婆,那个冷冰冰的三个字,含义丰富,虽然来历不明却所指明确。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因为如你所知,也如上面所言,我做事不需要理由,理由是用来骗人的,不能拿来唬弄自己。

于是,我决定,不去见他了。现在,我已经听见他的车子在楼下鸣喇叭了,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喇叭的声音竟酷似以前我们公用的那个兔子闹铃的声音,这是他听说后特地找人改装的。唉,他真是个有心的男人,可惜我无福消受。我不得不说,我对他最近的一些做法颇为反感。你的建议增加了我的决心。

我不见他了。马上关灯,睡个囫囵觉,和以前卧谈会聊男人聊累了一样。然后,等着明天太阳升起。晚安,宝贝。

朱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