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格桑惊喜地叫起来:“阿哥,我听到大黑的叫声了,还有另一家的獒!”
我一直在关注着树下的狼群,没有注意到别的声音,这时格桑的一句提醒,令我顿时振奋了不少。我侧耳细听,远远地,空气中似乎隐约传来大黑那雄壮而气韵悠长的吼叫,刚猛浑厚的叫声令人情绪亢奋,想不到大黑快要做妈妈了,竟然还是这样威猛,气势一点儿不减当初。如果这个时候我的手里还有枪,我就会开枪向天示警,告诉大黑和多吉大叔,我们所在的方位,但是现在没办法,只能靠大黑灵敏的嗅觉了,找不找得到这里,可能还是个未知数。
我的心情又黯淡了下来,但我相信大黑,她一定会找到这里来的,那只是个时间问题。我想起来,草原上的人们习惯了在辽阔的山坡上放歌,嗓门子都是特别洪亮,和我那浑厚的嗓音比起来,更多了几分悠长。我问格桑:“会唱歌吗?”格桑点点头,说:“当然会,放羊的时候没事儿干,就经常扯着嗓子号,对天号,对羊号,对着大黑号,我的嗓子就是跟大黑练出来的。”我笑着说:“那,你唱首歌吧,大黑听见了,就会来找我们。”
格桑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放声大唱起来,他是扯直了嗓子唱,带着一点儿干号,但声音却又尖又锐,可以传得很远。我借着格桑的兴致,也跟着一起吼叫起来,树下的狼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给吓了一跳,全体向后撤退了几步,搞清楚状况之后,又迅速地再次围拢上来。
大黑听到我们的声音,她可能是一边快速地向我们这边跑过来,一边放声大吼,刚烈的声音震得狼群集体回头,侧耳,凝视。獒来了两只,除了大黑,还有另一家的那只公獒,长得也是很凶猛的样子,看起来像头狮子。
狼群有些动摇了,准备撤退,但是,头狼却更狡猾一些,它还是准备留下来,先看看情况再说,毕竟现在它手下还有二十个弟兄,而獒,只来了两只。大黑很生气,她可能一整天都在担心我们为什么不早些回去,现在看到这群狼,她憋了一肚子的气就发泄了出来。
头狼在犹豫要不要撤退,大黑却没有给头狼更多的犹豫时间,她远远地冲进树林,不等头狼做出什么表示,就放声狂吼,挟着一股劲风,向头狼猛冲过来。大黑此时的样子很凶猛,奔跑起来像飞在半空一样,全身的黑毛都飘动起来,她张着长满利齿的血盆大口,吼声震得树林不住地抖动。
头狼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面前的这个对手不是个平常的家伙,个头大且强壮不说,气势也异常凶猛,那锋利的尖齿可以一下子插穿自己的骨头,吼声像狮子一样,令整个狼群都感到恐惧。但这是一队大狼群,就目前来看,还保留着二十个生力军的队伍,比起两只獒来说,数量上占了大大的优势,而且,其中一只獒还是个身怀六甲的大肚婆。看样子,在摸清了实力之后,狡猾的头狼准备试探一下,当大黑向它猛冲过去的时候,头狼仰头嚎叫起来,所有的狼像接到了命令一样,突然一同跃起,扑向大黑。它们要挑孕妇先下手,所有的狼伸长了利爪,张开了锋利的大嘴,向大黑抓咬过去。
对于狼群的反抗,大黑的愤怒显得异常激烈,她那一对小眼睛里暴露出野性的凶光。它皱起鼻子,竖起尖齿,整个身子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在半空中扑腾、翻转、跳跃,四只强壮有力的爪子所到之处,狼立即被扫了出去。
狼多势众,大黑有些忙于应对,另一只獒也冲了过来,加入对狼群的厮杀。獒和狼是大草原上天生的死对头,一旦见面,就要打个你死我亡。两只獒在狼群中并肩作战,狼凶,獒就会比狼更凶,我看到下面是一片残酷的战场,黎明前的树林在微弱的曙光中瑟瑟发抖。
战斗来得太快,头狼简单地进行了战术分工,大黑看起来比另一只獒显得更凶猛一些,头狼决定用四只公狼分散另一只獒的注意,而将兵力集中在了大黑的身上。在十六只强壮的狼的围攻下,大黑显得有些落单。
四只强壮的公狼堵在大黑的前头,张开血腥的大嘴冲大黑猛扑撕咬。头颈和胸部是任何一种动物都最需要保护的地方,这一挑衅性攻击立即吸引了大黑的主要注意,两侧的狼趁机包围上来,进行合攻。大黑在狼群中前突后蹿,凶残的狼竟一时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大黑一口咬住一头狼的后脑壳,狼使劲往前蹿,大黑用力一扯,硬生生地把狼的头皮给撕了下来。后侧的两只狼分别咬住了大黑的后背部和尾巴,大黑疯狂地吼叫着,她跳转身,用力一甩,就把两只狼给甩飞了出去,但她自己背上的毛也被扯掉了一撮。看见自己的背毛在半空飞舞,大黑很生气,她像疯了一样,在狼群中横冲直撞,不管见到什么东西,张嘴就咬,在我看来,那气势比雄狮还要威猛,我紧张得抱紧了树干。
狼群也很害怕,与两只獒厮斗,它们占不到什么便宜,起码目前是这样,再拖下去,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天色放亮,头狼见自己的弟兄没讨到便宜还受了伤,就决定撤退。但大黑的斗志已经被激惹得十分高涨,狼群撤退的时候,她一个纵跃,猛扑上去,一口咬住了头狼的尾巴,头狼急于逃命,回头龇牙示威,张嘴要咬大黑,但又不敢。
大黑上下利齿咔嚓一声合拢,就听见头狼放声哀嚎,尾巴被大黑连皮带肉咬下一大截。大黑愤怒于狼群竟然敢向她围攻,咬下头狼的半截尾巴后,泄愤似的嚼了几口,就硬吞了下去。
头狼可能是觉得这次的猎杀行动太失败了,很倒霉地撞见了两只獒,自己的尾巴也被咬断了,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它一声哀嚎,转身就往林子里冲去,狼群紧跟着头狼撤退。它们捕食的时候跑得快,逃命的时候跑得更快,前面的狼像阵风一样,一下子就跑得没踪影了,几只壮狼负责断后。大黑还不泄愤,两只獒继续追着狼群咬。
后面断后的狼在两只獒的狂追猛咬之下急于逃命,跑得像丧家之犬一样,被大黑一路追咬得仓皇不堪。这几只狼不得已,只得再使出分身计,立即分散为数个小队,向不同的方向狂奔。
两只獒稍愣了一下,正准备再继续追赶,头狼带领着它的队伍早跑得不见了踪影。多吉大叔和另一只獒的主人已经赶了过来,一开始他们没有两只獒跑得快,两只獒冲进林子的时候,他们还在半路上跑。
我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来不及从树上跳下来,便蹲在树杈上呼唤大黑,多吉大叔也在喊,叫大黑回来。在主人的不断呼唤下,两只獒终于不情愿地走了回来。
我急忙从树上跳下来,一把抱住大黑。大黑还没有从战斗中放松出来,牙齿还龇着,粗野地从鼻孔里喷气,她全身的肌肉还很紧张,仍然保持着随时战斗的姿态。我捏着大黑的四条腿,给她放松肌肉。大黑没有理我,她还在左顾右望,观察着树林里的一切动静。
多吉大叔很担心我们,问我们怎么走这么远,又责怪格桑不听话,差点儿闹出大事来。格桑理亏,更不敢辩解,捡起地上的那条裤子一瞧,裤子已经被狼群撕扯得稀巴烂,一条一条的不成样子了。
可能是因为狼群围攻了我们一个晚上,大黑又很担心我们的安危,此时的大黑对死在地上的那五只狼很有意见,她需要发泄。大黑挣脱了我的手,走到那五只死狼的身边,冲着狼的尸体不停地吼叫,吼叫了一通之后,又在树林里疯狂地跑了几大圈,这才停下来,走到我身边站着,喘着粗气。
我很担心大黑的身体,她的肚子已经比较大了,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就要生崽了,现在,她还要拖着个大肚子和狼群搏斗,我很怕这会对她肚子里的小獒有什么不好的影响。看着大黑的肚皮一鼓一鼓的,她还在不停地喘粗气,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就是有点儿被感动得从鼻子到眼眶都酸溜溜的那种感觉。如果这次大黑肚子里的小獒有个什么不测,我真的会后悔死!
去年大黑怀过一次孕,但是没生下来。如果这次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对不起大黑,对不起她肚子里的崽,也对不起多吉大叔。我搂着大黑的脖子,轻轻地抚摸她的肚皮。肯让别人抚摸肚皮,是獒对别人极其信任的一种表示,一般的獒是不会轻易让别人抚弄自己的肚皮或者是颈部的。
大黑对我毫无保留的信任更令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我还记得第一次到多吉家时,大黑鄙视我、冲我吼叫的神情。但她现在对我却是这样信任,而我却要走那么远,在她大着肚子的时候,给她再添一次麻烦。
格桑扔掉了手里的烂裤子,从我的裤腿上拔下那把尖刀,走到死狼的身边,准备动手,多吉大叔喝问:“你要干什么?”格桑生气地说:“把狼皮剥下来,回去挂在帐篷顶上,叫那些狼看看,看它们以后还敢不敢再来!”
多吉大叔制止了格桑的这种举动,他叹了口气,说:“还好没闹出人命来。如果人不侵入狼的领地,狼也不会主动攻击人,你还想剥狼皮?你知道不,狼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狼懂人言,也记仇,你剥了它们的皮,它们就会盯住你不放,天天跟着你,一直盯到你死!”
格桑被他阿爸的话吓到了,缩回了手里的刀子,可还不解恨,就拿脚使劲地踢了死狼几下,然后就跑出去,去找他那支心爱的土猎枪。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格桑就在那边喊他阿爸,我们都跟了过去。大黑的鼻子灵,她闻都没怎么细闻,就径自往一棵大树下走去。大黑用爪子刨了一会儿,我们就从树叶堆里看见了露出来的枪管子,原来头狼很精明,它怕我们会用这支枪来对付它,就把枪叼走,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竟然还知道用树叶子埋起来,不让人发觉。
狼的这种精明更让我对多吉大叔的话深信不疑,我有点儿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记得多吉大叔说,狼会记仇,而我亲手杀了四只狼,那不是要被狼记仇记上一辈子?说不定,它们会一路跟着我,追着不放,直到它们老死或者是我老死。
十六、大草原的神兽
多吉大叔找来一些树枝和石头,把几只狼的尸体堆放在一起,四周用石头围起,上面搭了些树枝,像是个坟墓。多吉大叔做这些事情时,另一个牧民也过来帮忙。多吉大叔说:“狼是通灵性的,你杀了它们,也是逼不得已,它们自己心里清楚,是它们先侵犯了人类。你给它堆个墓,狼再来寻找同伴尸体的时候,看到这个墓,知道你心里的歉疚,就不会再来找你报仇了。”
如果说狼如何凶残,如何精明,如何有鬼点子,我都还可以相信,但如果说狼会因为你搭的几块石头或树枝就对你变得仁慈起来,我是说什么也不相信。对于多吉大叔的这段话,我只能理解为:并不是狼变得仁慈了,那仅仅是多吉大叔的仁慈,他把善良和仁爱均匀地分给大草原上的每一个物种和生命,他就像大草原上的一盏圣灯,照耀着整个大草原的白天和黑夜。
天色已经大亮了,格桑找到了自己的枪,多吉大叔也搭完了狼墓,我们一路走回去。大黑经过一场厮杀,神情有些疲累,她一边走一边喘气,有些痛苦的样子。我说:“休息一下吧,大黑很累了,她在喘气。”
另一个牧民说家里还有事,就牵着自己的獒先走了,我们爷仨儿就陪着大黑坐在大草原上休息。大黑趴了下来,脑袋搭在自己的前爪上面,她闭着眼睛,很困倦的样子。我知道,獒是从来不会低头的,它们永远都是高昂着头,高高在上地孤傲地生活着,现在,大黑的这个样子就更令我担忧。我无法开脱自己的罪过,都是因为我,大黑才会这个样子,我真担心大黑肚子里的小獒,我担心它们还没有发育完全,就要这样死去。一只獒一年只能怀一次崽,而且,獒对于伴侣的要求是十分高的。在孤傲的母獒面前,只有更孤傲的公獒才配得起,而且一旦公獒和母獒结为了伴侣,它们就很难再去找另一个伴侣了,就算是公獒死了,有些母獒也宁愿守一辈子寡。
獒对于生存环境的要求也很高,它们只适合在高原地区生存,而某些人只是为了自己的喜好或者是对凶猛野性的追求,而强制性地在并不适合獒生存的环境里养獒,那只是对獒的一种迫害。那些为了赚钱而不断地对獒进行杂交再贱卖的獒贩子,就更加令人不齿。为什么世界上纯种的獒越来越少,越来越金贵,我想:责任在人类的身上。保留住一只纯种的獒是多么不易呀!而我,却在这个时候……我痛苦地低着头,抚摸着大黑的毛,脸上写满了后悔。大黑背上的毛在与狼的厮斗中被咬脱了一片,还好没伤到皮肉。我摸着她的背,那里还有一块伤疤,也是因我留下的。看着大黑疲惫又痛苦的表情,我的心也在痛,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才好,揉了揉眼角,猛地抽了抽鼻子,我有点儿想哭,是后悔的眼泪。
多吉大叔拍了拍我的肩,安慰我:“算啦,肖兵,别难过,大黑会挺过来的,虽然去年的时候……”多吉大叔的喉咙也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从这段日子与多吉大叔的相处中,我发现,大叔对大黑的疼爱比对格桑的疼爱还要多,大黑就像是多吉大叔老来得女的宝贝疙瘩一样,天天被宠着溺着……
格桑不敢说话,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藏袍,两条腿光溜溜地露在外面。多吉大叔既有些生气又有些疼爱地说:“你瞧你,还好没被狼咬断腿,以后就该长点儿记性了。”
忽然,我听见大黑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在响,好像有东西在里面蠕动着,我急忙伸手去摸,里面肉乎乎的,好像能摸到几个小肉球。格桑急忙问:“摸到了吗?有几个?”我摸了一下,说:“好像有四五个!”
多吉大叔也伸手摸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五个吧?很不容易啦!天生天养的,有的獒一胎只能生一两个呢!”
大黑忽然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舔了舔嘴巴,好像想喝水的样子。格桑急忙跑出去找水喝,他对于大黑这次所受的苦,心里也一定很歉疚。
獒忍得住饥饿,但不能断水,我看见格桑跑出去找水,就端起了那支土猎枪,向土坡上走去,多吉大叔问我去干吗?我说:“打兔子给大黑吃。”我猜想:大黑跑了一夜找我们,又和狼群厮斗了半天,再加上肚子里的小獒在闹腾,她肯定是又饿又渴又累,得马上补充营养。
守候了一会儿,我看见一只野兔子从草丛里蹦过去,我瞄都没瞄,端起枪就扣动了扳机。这不是炫耀,是长期摸枪摸出来的感觉,把枪端在怀里,枪口上扬或压低几分,会对猎物造成多大的伤害,我都清楚得很。我知道这一枪打中了兔子的咽喉,跑过去一看,枪眼就在兔子的脖子后方,颈骨都被打断了,脑袋软软地耷拉着。我知道枪声惊动了草原上的小动物,再守下去,兔子也不会再出来了,就提着那只死兔子走下山坡。
格桑没找到装水的东西,就光着脚,用他的靴子装了两靴子水,小心地端着回来。我用尖刀把兔子头割下来,剥了皮,把兔肉切成小块,一点一点地喂给大黑吃。大黑开始还不肯吃,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喘息,后来看见格桑回来,就喝了一靴子水,这才开始吃肉。多吉大叔终于笑了起来,连声说:“没事儿啦,没事儿啦。她肯吃东西喝水就好了,等等再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回去。”多吉大叔一边说一边笑,向着天空祈祷跪拜,脸上满是对神的感激和虔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