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一场暴风雪就要来临
我也知道在这样的风雪天里,登这样一座陡峭的冰山,无疑等同于送命,但是眼看着几个眼巴巴等着救援的人被困死在冰山上,我也狠不下心来。我说:“确定,他们就在这座山上,只是还不能明确方位,可能是处在风口位置上,被困住了。”
先巴大叔正对着门口坐着,走过去,开了门,望向远处的天子峰,眉头皱得紧紧的。达杰说:“阿爸,等明天一早看看情况再说。要不,你在家,我陪阿哥去一趟!”
达杰像我一样有冲劲,年轻人大概都不肯在别人面前示弱,尤其是在我这个当过兵的人面前。达杰好像是为了证明他将来不会比我差一样,信心满怀地说:“阿爸,我们去年也登过一次,那次可是突然降的暴雪,咱们不也平安下山了?”
先巴大叔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登山手,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上山,什么时候又不能上山,一直犹豫着没有说话,后来见我和达杰都很坚决地要上天子峰,最后只好点点头,答应明天一早看看情况再说。姜还是老的辣,先巴大叔的沉稳和冷静是我们这些年轻人没法相比的,可是,毕竟是个老人家,两个老人都年过半百了,已经不适合登雪山这项巨消耗体力的运动了。
晚上,两个老人家都睡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天子峰。山峰的轮廓在暗夜里模糊成一片水彩,也不知道那些困在冰山上的人能不能熬过这样寒冷的一夜。达杰想着明天要上天子峰,他也睡不着,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我看见他把床底下的几个大箱子都搬了出来,一件一件地翻拣着,合适的就塞进包里去:安全带、上升器、下降器、铁锁、绳套、冰镐、小冰镐、高山靴、冰爪、雪杖、头盔、踏雪板、高山眼镜、高原打火机、小刀、冰锥……一件又一件,抖得满地都是。我过去给他帮忙,看来先巴大叔当年的确是个地道的登山手,家里的装备很齐全,而且还不止一套,有的东西甚至有四五件。
达杰递了一个SUUNTO(颂拓)的Advisor款型登山表给我,说:“这是今年开春托人买的,我自己以前还有个旧的,不过是CASIO(卡西欧)的登山表,很多人说CASIO舒适性和精确性都不如SUUNTO,但我觉得用起来还不错,顺手就好。”
我知道登山表主要的功能就是测大气压值,在登山途中可以测量出所处位置的大气压值以推算出高度。这个功能在登雪山与一般野外登山时能起到很大的作用,甚至可以救命。再加上一张精确的山形高标地图和一个登山表及指针,就可以推算出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所以登山表的精确性很重要,仅仅相差正负二十米,计算后的差别就会很大了。
芬兰SUNNTOAdvisor款的登山表最大特点在于,它不仅几乎拥有了其他款式的“腕上计算机”的所有功能,还自带有一个敏感可靠的心率表。将心率表与海拔表、倒计时功能结合使用,可以随时监测自己身体的状态,能够最大限度地避免危险的发生。
我把表戴在手腕上试了一试,感觉还可以,就说是暂借的,下山后就还给达杰。达杰笑着说:“不用还了,算是我送阿哥的见面礼。”我说:“那怎么行?这么贵重的东西。”
SUNNTO的登山表价格不菲,国外售价大概在三百美元,即便是在国内,一条表带也要卖好几百元。第一次见面,怎么能收人家这么贵重的礼?
达杰也不和我争辩,他说他有个叔叔在香港就是搞这个生意的,一块儿登山表,自己还买得起,然后就去抖落登山服。达杰和他阿爸靠平时做向导引路赚了不少钱。
先巴一家人都长了副大个子,达杰和我的身材差不多,他翻出一套登山服给我试穿,刚刚好。达杰说自己有几套呢,包括三层穿法的内衣、袜子、手套,都有很多,达杰一件一件地都翻了出来,然后配套整理好,说明天一早起床就可以穿。登山服的颜色都很鲜艳,不是大红就是橘红,方便在冰山雪峰上互相搜索,保持联系。其实,我们这样做根本不对,如果明天确定登山的话,今晚我们就更应该保证充足的睡眠和体力,我建议达杰早点儿休息。
达杰却让我先睡,他说装备放久了,今年冬天还没用过,得先烘烤一晚,除去潮气。高原冰山上保暖最重要,水的冷却力是寒冷空气的二十三倍,衣服里的一点潮气都能令人体的体温迅速下降。
我这是第一次准备登雪山,所了解的知识自然比先巴一家要少得多,他们就住在雪山脚下。登雪山远比平时的速降或攀岩要复杂危险多了,我帮达杰一起整理好衣服,放在火炉边烘着。第二天一大早,衣服都烘得很干燥,摸起来又轻又软,还带着火炉的温暖。
我和达杰天一亮就起身,按三层穿法把装备一件一件地套在身上,里层穿聚乙烯斥水性材料的内衣裤和袜子,中层是纯羊毛和pile(软绒)材料的保暖层,最外层再套上隔绝寒冷、防风、防水的登山服。
一直到吃饭的时候,先巴大叔都没有表示登山或者不登山,而是说我们不应该这么早就穿好登山服,吃饭时可能会出汗。我和达杰就没有再喝煮得热气腾腾的肉汤,只是吃了两大块牦牛肉干。先巴大叔吃完饭,这才走到屋外去看天色,一边看一边摇头,说:“天气不好,可能今天又会下场大雪。”
达杰说:“阿爸,你留在家里陪阿柯多吉,我和阿哥去就行了,人多了反而麻烦。”
先巴大叔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整理装备,然后一层一层地套上了登山服,一边穿好登山靴,一边说:“别看我是个老棒子了,经验还是要比你这个毛头小子要丰富得多。多吉,家里就靠你照看了,如果天黑前回不来,明天也一定下山。”先巴大叔说着,叫达杰把高山帐篷也卷好带上。高山帐篷的分量可不轻,再加上本来都穿得挺厚实,再装着许多登山装备,达杰和先巴大叔都有些吃不消。
我把帐篷背在身上,带好随身的装备,以前背个四五十公斤搞急行军,也没觉得有什么困难,可是一走在雪地里,感觉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尤其是走到山脚下准备登山的时候,本来走了一大段路,体力就消耗了一部分,天子峰又十分陡峭,就是在没有下雪的时候也极不易攀登,何况现在是冰雪满山,再加上背负的许多沉重的装备、食物和水,想保持重心的平衡都是件极困难的事。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才仅仅向上攀爬了不到一百米,风很大,戴着高山眼镜都感觉到风把眼睛吹得生疼,每向上走一步都很吃力。
写这书时,我坐在电脑前,想起前不久珠峰传递火炬,几个小时才向上攀爬了五十多米,比起他们来,我们当时登天子峰可算是幸运得多了,至少速度上还不算太慢。虽然风很大,积雪也厚,但还没有开始下雪,这已经很幸运了。
我们又向上爬了四五十米,先巴大叔向上指着冰山一侧的一个垭口说:“这座山很陡峭,一旦上了山,就只能不停地向上爬,除了垭口那儿还稍平一些,可是风又很大,如果天黑找不到那几个人,我们就只有去垭口那附近搭帐篷,等明天一早下山。”我说:“从电台里听到那几个人的求救,听里面风声很大,应该是处在边缘或者是峰壁临谷的地方,不然的话,我可能一点儿信号都接收不到。”达杰向他阿爸说:“阿哥说的那个地方应该比去年那对夫妇被困的地方还要远很多,那里是个谷口,也是唯一可以暂时落脚休息的地方,风很大,虽然是个斜坡,但是有一块凹进去的山坡可以躲藏。”先巴大叔说:“到那个地方还有很远,差不多在海拔六千八百米附近,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爬上去的,什么时候登山不好,偏要选在这个暴风雪的天气。”
我知道先巴大叔年轻的时候也是十分勇敢而有冲劲,只是年纪大了,忌讳的事情就比较多,他哪里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为了探险和猎奇,生命已经被排在爱好之后的位置上,尤其是那些喜欢以生命为赌注的外国人。可能是那些人上山之前也没有预料到这样突然变化的恶劣天气,等到被困的时候才发觉情况很糟糕,但自己已经无法下山了。
山上的积雪很厚,猛烈的风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把雪一层一层地压得又紧又实,晚上再一冻,整座天子峰被冻得像一块巨大的冰雕,上面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刚踩下去的时候,感到陷脚,不自觉就要用力,一用力,底层的冰壳子又滑得要死,稍站不稳,身子就猛地向下滑去。我没有料到天子峰的实际情况会是这样恶劣,先巴大叔和达杰比我有经验得多,他们把这些情况告诉我,提醒我小心。
我在了解了具体实情之后,针对当地情况为自己制订了一个比较可行的攀登方法:我把冰爪固定在登山靴上,每踩一脚下去,就把冰爪用力地往下扣,抠住积雪下面的那层冰壳子,再用冰镐稳住重心,这样攀登起来也可以借力,舒服多了。
先巴大叔和他儿子可能是以前走这样的雪路走多了,最底层的几百米都没有用冰爪,而且先巴大叔告诉我,再往上走一段路,因为是顺风坡,风把远处的雪都吹过来,堆积在那里,雪层会很厚,也比较松,到了那儿就不能用冰爪了,陷脚,得换踏雪板。我抬头向上看,现在距离先巴大叔说的那个地方还远,远远地望上去,天空灰蒙蒙的,气候很寒冷,已经看不清楚山峰的最顶处,只能看见一层浓厚的雾气,上面白皑皑的一片,像是个冰雪世界。
时间已经过去三四个小时,天色有些阴冷,天空也变得越来越黑暗,艰难的冰雪攀登消耗了巨大的体力和热量,我感觉到达杰说得对。
出门的时候,为了保暖,我偷偷地喝了一碗辣辣的牛肉汤,结果后背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可能是里层的内衣吸了汗水,但是又不容易干,高原山上寒冷的风一吹,就感到身体内部的体温似乎在急剧下降。水的冷却力果然比空气要快得多,我感觉到后背心上一阵冰冷,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休息,只要一停下来,风再一吹,有可能就会冻得打哆嗦也不一定。
先巴大叔提出先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补充体力,在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胃口吃东西,就觉得后背发凉,有点儿反胃。我建议先巴大叔和达杰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我则继续向上攀登,先踩好路,到时先巴大叔和达杰顺着我的脚印再上来。
这个主意其实不错,但先巴大叔觉得我是第一次登这样陡峭的雪山,让我一个人这样独行上去,实在有些危险,我说当过兵的人还怕这个?我又不是第一次登山了,只是以前没下过这样厚的雪而已。
先巴大叔已经年过半百,头发都有些白了,这次实在不应该让他陪着一起来,他累得在喘气。达杰的体能远不如我,他也感到累。听我这样说,先巴大叔父子对望了一眼,就只好点头答应,给我指了一条可能会比较好走些的路。
我重新把登山靴上的冰爪捆扎紧实,背着沉重的登山装备往上攀登,天子峰虽然是座不起眼的小山峰,地图上或许都找不到它的名字,但是,就是这样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竟然这样陡峭。我背着沉重的装备,必须尽力地把身子往前倾,这样才能保证最起码的平衡。再加上越往上走,氧气越稀薄,空气也越冷,压力也越重,每艰难地走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体能,但我还能坚持得住,部队里受过的严格的体能训练,此时派上了用场。
二十分钟之后,我用当时最快的速度,顶着侧吹过来的猛烈的风,又向上攀爬了五十米,这个速度在当时已经非常快了,我自己都有点儿不相信。伸腕看了看登山表,按当时的气压值计算了一下,我已经接近海拔五千四百米的地方。
先巴大叔和达杰已经开始继续攀登,先巴大叔拿出了一个小喇叭,在下面冲我喊:“停下,先停下……”
风很大,小喇叭的声音很快被风给吹走了,风把山上的雪都吹起来,搅得满山都雾气蒙蒙的。我模糊地听见下面的声音,就停了步,等先巴大叔他们上来。
先巴大叔走得很艰难,我只好又退下一段路,去接他,先巴大叔说:“再往上就几乎上不去了,山体原本还有些坡度,现在积了一层冰壳子,再盖上一层雪,几乎成了个直角。登山的人一般到了这里,就要往旁边的斜路上绕过去,侧面的山体比较倾斜,要好走一些,但是风很大,雪也厚,我们得在这个地方换上踏雪板了。”
我们找了个可以放得下屁股的稍平坦一些的雪地,摘下身上的背包,取下绑在外面的踏雪板,我把捆得紧实的冰爪解下来,换上踏雪板。
本来我们最开始登山的时候就可以套上踏雪板,但是因为路太滑,怕滑下去,所以就没有套。踏雪板和滑雪板外形上差不多,虽然比滑雪板要短一些,没有那么好的减压效果,但是却要灵活多了,更适宜攀登雪山。套上踏雪板以后,分解了身体所负担的部分压力,我们再攀登起来也就轻松了许多。我第一个换好踏雪板,先巴大叔捆好自己的踏雪板后,又检查了我和达杰的踏雪板,然后再次起程。
我以为一路上的风已经够猛烈了,按照先巴大叔的指示,转过一个斜斜的陡坡以后,才知道什么是猛烈的山风。那段坡很不好走,很斜,又有些陡,我几乎是将身体整个倾斜到了山体上,脚下用力踩紧踏雪板,十个手指头紧紧地抠着雪壁,一点一点地翻了过去。一翻过去,猛然迎头兜过来的风就差点儿把我打了个趔趄,我完全低估了斜坡后面风的力度,急忙稳住身体的重心,踏雪板哧地往下滑了一大步。我马上调整了身体的方向,又硬生生地把那条腿拽了回来。
先巴大叔第二个翻斜坡,但是,他没翻过来,也许年轻的时候这个对他来说不算是什么难事,但现在他年纪大了,斜坡又滑又陡,先巴大叔翻不上去,就被吊在了那里。先巴大叔上不来,达杰也就被卡在了下面,他又不敢用手去推他阿爸,搞不好两个人都会骨碌碌地滚下去。我把半截身子倾斜出去,用两条腿挂在斜坡的那一边,撅着屁股,探出大半截身子,冲先巴大叔喊:“把手递给我!手!手!……”
先巴大叔把右手递给我,左手使劲地抠紧了山壁上的积雪,我一拽住先巴大叔的手,就使劲往上拉。先巴大叔一家子人身高都不矮,父子俩都是一米八左右的大个子,骨骼也很重。我一拽住先巴大叔的手,就感觉到一股力道也在把我往下坠。我咬紧牙,左手使劲摁在雪地里,右手拉着先巴大叔,使出全身的劲往上拽。我不是拉不上一个大活人,而是背后的斜坡太滑,两条腿撑不住劲,又不敢使出全身的力,怕搞不好,用力过度,两个人都翻过去,可以直接一路滚到山脚下。
我把全身的劲都稳在右臂上面,一点一点地把先巴大叔拉了上来,先巴大叔自己也在用力地往上爬。达杰借着他阿爸踩出的脚印,也顺利地爬了上来,我把达杰也拉过来,三个人长嘘一口气。我猜想:那几个被困的人在翻越这个斜坡时,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头,更消耗了不少体力,说不定他们还从这里遗失了什么登山的装备,所以到后来被困的时候,几乎不能自援,只能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