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猜猜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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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们爱小鸟(3)

池丹分到了我们办公室,她给我们办公室带来了一片生机,使我们办公室变得刚柔相济,使我们办公室从此成了一个真正紧密团结的集体。在此之前,我们的办公室当然也是一个集体,但那是一个松散着的集体,是一个各自心有旁骛的集体,这样的集体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着对抗和冲突,现在池丹来了,她像一缕春风,轻轻地吹进了我们的办公室,她坐在那里,或者无声地走动,让我们每一个人为自己过去的刚愎自用和目空一切感到惭愧,让我们明白安静是多么的好,气守丹田是多么的好,微笑是多么的好,热爱针叶植物、绿洲、驼铃和小鸟是多么的好。池丹给我们办公室带来了一种全新的生态,她和我们每个人都相处得非常好,非常和谐;她尊敬我们每一个人,像大家一样笑嘻嘻地管我叫头儿,像我一样管老马叫老马,管大牛叫大牛,管小杨叫小杨;她非常虚心地向我请教业务,很乖巧地一枚一枚吃老马带给她的话梅,很崇拜地听大牛高谈阔论现代人的变异性格,与小杨嘀嘀咕咕地说小话,然后咯咯地笑个不停,她非常信赖我们,这种信赖甚至有一种依赖的成分。我们连每天上下班都是一块儿的,有好几次办公室要加班,我要池丹先走,她不肯,非要和我们一块儿离开,让我们所有的人都十分感动,我们觉得池丹她是很懂事的,我们觉得池丹她不光懂事,还知道和我们一块儿离开的好处。你想一想那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吧,四个年轻力壮身材高大风度翩翩的男人,他们就像四匹毛光水滑的良种马,他们并排走在路上,他们走起来一阵风刮过,在他们中间,有一位风摆杨柳文文静静的女孩,这幅情景怎么会不让人羡慕?

最先对我们办公室这种情况表示出不满的是局办的赵红梅、总务处的张琴和工会的秋玲。

赵红梅有好几次碰到我都要我给她一个说法,给她一个为什么不要她而要池丹的说法。

赵红梅在办公大楼的大厅里拦住我,说,喂,你小子说说,我哪一点不比那个小毛丫头强?我是没她漂亮?没她年轻?还是没她有能力?

我说,赵红梅你别挡道,我重任在肩,我得上班。

赵红梅竖着两道娥眉说,你那班算什么班?我管着七个局长,你那要叫重任在肩我叫什么?不行,你今天一定得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不让你走。

我说,赵红梅你千万不要这么糟蹋自己,你是局花,你要不是局花也调不到局办侍候局长大人们了。我要没记错的话你今年芳龄五五,要说这个年龄也不能算太老,你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你要没有工作能力几个局座怎么会听你摆布?

赵红梅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说,我们喜欢小鸟。

赵红梅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

赵红梅说,你别给我打哑谜,你直截了当说,用白话文说。

我说,赵红梅,你很漂亮,也很年轻,工作能力没得说,但你不是小鸟,你要是小鸟也是那种让人望而却步的小鸟,比方说,是冠斑犀鸟、红翅凤头鹃、凤头麦鸡,或者干脆是黑翅鸢,你这样的小鸟我们才不要呢。

赵红梅笑着说,我掐死你。

赵红梅这么说,真的扑过来掐我,她掐起人来很疼,完全不是小鸟的那种掐法,一下子就使她的本来面目暴露无遗了。

我站在那里不动,等她掐过之后我说,你掐完没有?

赵红梅说,我掐完了。

我说,你掐完了我就给你总结一下,你这个样子就和一只金喉拟啄木鸟一模一样,所以我们还是不能要你。

赵红梅一白眼说,美得你!

张琴不像赵红梅那样掐人,张琴很长一段时间不理我,她也不理老马大牛和小杨,她就像没有看见我们这几个人似的。我很奇怪张琴她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看不见我们?我们的身高都在一百七十五公分以上,我们生龙活虎,最关键的是,张琴平时见了我们,从来都是笑吟吟地,就像真正的亲人那样,她怎么会一下子就不认识我们了呢?

有一次我出差回来去总务室报销票据,我先在总务处李主任那里签了字,然后到财会室张琴那里兑现,张琴在那里对着镜子勾眼线,就像没看见我似的。

我说,张琴,拿钱。

张琴依然对镜贴花黄,爱理不理地说,拿什么钱?

我说,报销的钱。

张琴说,什么报销的钱?

我说,还能有什么报销的钱,出差呗。

张琴说,没钱。

我说,怎么会没钱?咱们局又不是企业,又没有亏损一说,哪能没钱报销呢?

张琴说,有钱没钱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我说,当然是你说了算,但是我们办公室有好几次都没有报销了。

张琴放下小圆镜,说,你们是什么办公室?

我笑了,我说,张琴,别开玩笑。

张琴说,谁跟你开玩笑?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财会重地,没见整个办公大楼里,就我们这儿是两道防盗锁吗?

我说,没错,我看见了,但我没打算抢你们。

张琴说,我想起你们是哪个办公室了,我还正准备问你们呢,整个局里,就你们办公室最出格,事又多,你们就没有觉得?

我说,我们没觉得,我们一直奉公守法,我们觉得这样很好。

张琴哼了一声,说,票据先放在这里,什么时候有钱了你来问问。

秋玲和赵红梅张琴不一样,秋玲既不掐我也不在报销上拿捏我,她只是用一种怨怨的目光看我们办公室。有一次,秋玲在车棚里推车时看见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她飞快地对我说了一句话,然后推着车走掉了。

秋玲说,你们能不能不那么那个?

秋玲的那句话让我费猜测。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弄明白,秋玲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池丹不仅使我们的办公室成了一个紧密团结的办公室,一个生机勃勃的办公室,一个充满了创造性的办公室,而且还使我们办公室成了一个整洁的办公室和一个办事效率极高的办公室。

池丹是一个非常爱清洁的女孩,而在她来之前的我们不是。我们也许爱清洁,但我们爱清洁的方式不同。我是一个被太太宠坏了的男人,属于油瓶子倒了都懒得扶的那一类。老马倒是没有人宠,但他把所有的爱心都留在了他那个爱巢里,一点公益精神也不肯带出来。大牛只对形而上感兴趣,连平时单位分苹果的时候他都板着一张严峻的脸,袖手旁观地说一些诸如希尔德布兰德的虚幻空间理论来以示对我们这些庸俗者的不屑。小杨则是一个大大的即时享乐主义者,他从来就不会因为身处环境的严重污染而发愁,他可以把满地的纸屑当做一种行为艺术,并且像对付铲球的队员那样一边唱着“噢嘞——噢嘞噢嘞噢嘞”一边从那上面身轻如燕地跳过去。我们办公室在池丹来之前一直为没有人主动打扫清洁而头疼,叫谁打扫谁不愿意,以至每次碰到单位大扫除的时候,我都得使用拈阄的办法来解决这道难题,然后垂头丧气地从工会干事秋玲手上接回一个不清洁的牌子。

池丹来了之后,也没人吩咐,她自己就把打扫清洁的工作承担下来了。她每天一到办公室就挽起袖子,露出两只藕节似的小胳膊,擦窗扫地拖地板,然后把我们每个人的桌子上整理得就像总理的办公桌一样整洁气派。她做这一切事情都很快乐,她拎着水桶,轻快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边在嘴里哼着歌;她的歌是在她的小胸脯后面藏着的,我们听不清,我们只能猜想那是一支什么样的歌,通常的情况下,我们的猜想都不会得到检验,因为如果我们要去问池丹,池丹就会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后把歌儿收藏起来,让我们连猜想的机会都没有了。池丹把她的歌儿收藏起来,但是池丹不会把她爱清洁的好习惯和勤劳能干的优良品质收藏起来,她仍然每天一到办公室里就挽起袖子来打扫清洁,她这么一做,所有的人都不好意思了——我们都是大男人,谁忍心袖手旁观地看着一个小姑娘在那里气喘吁吁地干活而自己心安理得地做着总理呢?于是大家每天一到办公室,全都争先恐后从池丹手里争着抓扫帚操拖把,唯恐落后,反倒把池丹晾在一边找不着事做了。

工会的秋玲再到我们办公室来检查卫生时,就会十分惊讶地说,呀。

秋玲说过呀之后就在我们办公室的门上贴上了清洁的牌子。

秋玲还含含糊糊地对我说,你们变了。

秋玲说你们变了是一句双关语,这一点我听出来了。秋玲那句话的意思不光是指我们办公室,她还指我们的人,比如说我们的个人服饰、举止言谈、精神面貌,这一点不光是秋玲,我想,整个局里的人都应该看出来了。

局里在秋天的时候组织了一次郊游,那是在池丹分到我们办公室的一个月后。我们那次玩得很开心,我们带了网球、扑克牌、围棋、相机以及大量的食品,我们还去爬山——现在我们有自己的羊儿了,我们的羊儿就是池丹,我们看着池丹在青青的草地上快乐地奔跑,她奔跑的样子比总务处那一群羊儿敏捷多了,生动多了,这让我们十分开心,而我们就像四只精神勃勃的苏格兰长毛牧羊犬,微笑着坐在一旁,对着蓝天白云愉快地吹口哨,看着总务处李主任在那里若有所思,心里想,沙漠变良田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呀。

秋游事件就是在那一次发生的。

赵红梅约池丹和张琴秋玲去商亭边买冰激凌,在那里遇到了一群流氓。赵红梅遇到这样的情况从来不省事,她连局长都不怕,哪里会怕流氓?流氓当然就更不省事了,他们很高兴这样,他们把几个女孩子纠缠上了。

出事的时候,几个局长和总务处李主任都在现场,可是局长们上了年纪,再说他们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不可能和流氓动手,只能在那里一遍遍地说,要讲道理,要讲道理。老李倒是有点块头,又是转业军人出身,可是老李当了几年总务处领导后,已经树立了全新的价值理论,同时他的总务处大多是女同志,有两个男同志,也属于老弱病残一类,幸亏老李有点军事经验,他在万般无奈之中想到了我们,马不停蹄地跑来搬救兵。

我们一到那儿,一见池丹像受了惊吓的小鸟一样缩在赵红梅身后,我们就出了手。

那是一场恶战。

我是老奸巨猾,当了几年领导,平时总研究治人的办法,都研究出套路来了,知道往哪儿下手最狠、最有力、最事半功倍、最有经济和社会双重效益。老马别看整天笑眯眯地,惜香怜玉是他的看家本领,知道世界上的爱是要用武力来维护的,别无捷径。大牛生就了一副金刚脸,又是激情型的人种,先已经在形象上得了分,平时他总是来形而上的,这回动了形而下的真格,李逵抡板斧,不知轻重,反而把形而下里的秩序弄乱了,弄得真正的形而下毫无招架之力。小杨早就对现代社会世上本无事的平庸感到不满了,整天对无英雄时代现状嚷嚷着没劲,这回逮住一个宣泄的好机会,乐得一蹦三尺高,一边嘴里唱着“噢嘞——噢嘞噢嘞噢嘞”,一边冲在头里像踢球似的猛踢那些流氓。我们这样的四条汉子,我们这样的出手,就算是一个中东战场,也让我们给打得惨不忍睹了。

那天的战绩是,我们四个人人人都挂了彩,我是吃了暗算,背上挨了一砖头,老马是腮帮子上中了一老拳,脸上青出一大块来,大牛是不会使用拳头,在捅人家眼窝子的时候把自己的指关节弄脱了臼,小杨是起跳太高,落地时崴了脚,另外,他的一只鞋也失踪了,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而那帮流氓可就惨了,在警察到来之前,他们至少有三个人倒在地上打滚耍赖,另外有两个见势不妙,要同伴们坚持住,自己回去搬救兵,然后溜之大吉,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黑大个,被我们揍得七窍只有两窍还干净着,警察扭住了他的手臂时,他还硬着脖子吐着牙血让我们走着瞧。

我们在风景区派出所里被关了半个小时,有革命群众作证,有领导作保,没犯人命案,再加上那帮流氓是在风景区派出所里挂了号的,我们算是惩治地痞,是见义勇为伸张正义,警察很快就把我们给放了。

那个负责做笔录的警察很好奇地问我,你们四个全是武警转业的吧?

从派出所出来后,赵红梅张琴秋玲几个人立刻跑了过来,一个劲给我们揉背摸脸搓脚腕子,她们完全把我们当成了英雄,她们差不多就是泪水涟涟的了。赵红梅说,你们简直他妈的太棒了。张琴红着脸对我说,回去我就把报销的钱给你送到办公室来,以后要报销,你也不用亲自来了,只要打个电话就行。秋玲哽咽着对我说,你们……你们这个样子真好。

回到局里之后,局长叫我到他的办公室,我去了。我知道局长他不可能说我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几个领导都在那儿,他们都是有思想觉悟的领导,观察能力很强,能分出好歹来,再说,如果我们不去,或者我们去晚了,他们能忍心看着自己的下属惨遭凌辱吗?他们要是稍有一点正义感,老当益壮,老骥伏枥,老将出马,老来红,那还不被那帮流氓打得立马中风吗?我相信局长他不会没有这种劫后余生的感受的。

局长果然没有批评我,他只是让我坐下,坐在他办公室里那套非常舒服的沙发上,然后他前言不搭后语地给我说了一些诸如法与非法罪与非罪的关系转化以及度的性质把握之类的话。我坐在那里,坏笑着听着,我想我才没脾气跟你在云里雾里绕呢,我想你有本事就把我给撤了,你要不撤了我下一届没准就该我坐你这把交椅了,你还是除患趁早,要不你可就危险了,我这么一想心里就直发乐。局长没看出来,他并不知道我心里是在乐着,他也没打算撤我,他倒是递给我一支香烟,是极品“山茶”,我觉得局长那张脸就和那种烂漫的花儿一样,中看不中用,所以我就把那支烟给丢进字纸篓里去了。

局长在谈话结束的时候突然问我,你们干吗出手那么狠?

我没听清。我问,你说什么?

局长把他那两个肉肉的拳头举在空中比画了一下,说,你们差点儿没把那几个流氓给揍死。

我就明白局长的意思了。我说,因为小鸟。

这回是局长没听懂。局长问,什么?为什么?

我说,小鸟,为小鸟。

局长问,什么小鸟?

我把胳膊展开,在空中振动了两下,说,小鸟,就是在天空中飞着的,有时候它们也在树梢上停下来,它们在那里梳理羽毛和歌唱。

局长更加不明白了。局长问,这干小鸟什么事?你们打架的时候小鸟出现了吗?

我说,小鸟出现了,当然出现了。

局长说,我怎么没看见?

我笑着说,局长你到戴老花镜的年龄了吧?

局长用力拍我的肩膀,说,小×你调皮。

我从局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开始还乐着,后来我不乐了,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办公大楼里非常安静,而且十分整洁,有一些举止同样安静衣着同样整洁的职员像太空人似的硬着脖子在光可鉴人的走道里走来走去,心如止水,脸如版画,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这座建筑都是一栋出色的建筑,这些职员都是一些优秀职员,可是我的疑惑并没有因此而解决,相反地,它们越来越重了,它们重得让我就像陷进了一大堆棉花团里。

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老马大牛小杨池丹正在那里说笑着,他们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们异口同声地问我,头儿,你看见UFO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