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猜猜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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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我们走在一座桥上(1)

来波收拾乱七八糟的行李包的时候,报社发行部主任推开办公室的门进来了。

“喂,二季度的零售发行数字你统计出来没有,赶快交给我。”主任冲来波说。

来波头也没抬,往行李包里塞进一条香烟,又塞进几根火腿肠。来波说:“没有。”

发行部主任说:“怎么搞的,不是上周三就交代你了吗?总编等着要,你都磨蹭些什么?”

来波抓起一听必是奶茶往包里塞,包已经鼓鼓囊囊了,怎么也塞不进,他气恼地挠了挠寸儿头,索性将包提起来,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在办公桌上,茶叶蛋面包滚了一桌子。

发行部主任喊:“来波,我在和你讲话!我问你二季度的零售数字!”

来波说:“二季度早过了,现在是三季度。”

发行部主任说:“过了才问你要呢。”

来波说:“没见我正忙着吗?”

来波说完就开始重新往包里装东西。这次他注意把东西装得实在一些。

发行部主任警觉了,说:“你这是在干什么?”

来波气喘吁吁说:“得想办法把这些东西全装进去。早知道我该换个大点的包。”来波说,“喂,劳驾把地上的蛋捡一下。”

发行部主任严肃起来:“来波。现在是上班时间,不准干私活。”

来波将一只油鸡用报纸包好,塞进包里,说:“也不绝对是私活。我这些东西是往牢里送的,关心失足青年是全社会共同的义务。咱们报上期不还登过一个拯救篇吗?”

发行部主任走过来,怒发冲冠地说:“好哇来波,你本职工作不好好干,上班时间想溜号办私事,你还有点组织纪律性没有?”

来波说:“我不正收拾吗?收拾好了我会向你请假的。”

发行部主任笑笑:“谁准你的假?”

来波说:“事假也不行?”

发行部主任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合同工,不是报社在编人员,没有资格请事假。”

来波说:“那就没有办法了。那我只好旷工。旷工可以吧?你扣我工资好了,合同你肯定滚瓜烂熟。”

发行部主任说:“不行!扣工资也不行!今天你就不准离开办公室!”

来波推开包,盯着发行部主任,说:“头儿,你别不讲理,今天是十五号,你知道每月十五号我都要去妇教所看我姐姐的,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该有点人情味。”

发行部主任大义凛然道:“人情味我有,工作我也要抓,谁叫你不完成任务的。”

来波说:“你就知道抓我。你干吗不自己干?出报,发报,送报,跑邮局,收款,哪一样你亲自干过?你一月拿五百,我一月才一百八,还得帮你灌煤气,给你丈母娘送饭,这也算工作?大小事儿我都干完了,要你这个主任干什么?”

主任慌忙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掩紧,压低嗓门说:“来波,我告诉你,你用不着胡搅蛮缠。这里不是待业青年培训中心,这里是报社。报社你懂不懂?报社是个严肃神圣的地方,容不得你乱来!”

来波说:“我没有乱来,我只是要去看我姐。”

主任说:“我说过了,不行!”

来波说:“这也由不得你。你的话不是法律。”

主任气急败坏,说:“好好,不信邪你就试一试。你敢走出这个门一步,我就炒你鱿鱼!”

来波安静地看了看主任,从桌上拿过行李包,拉上拉链,背上肩,说:“这算不算正式通知?要算,劳驾你通知财会室把我这半月的工资结一下,我明天来取。”

来波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对了,你记一下,二季度零售报款总额是八万四千二百七十五块,收回来三万零六百三十块,其余的,你自己去收好了。”

来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见室是用油毛毡搭起来的,四周没有墙,一览无余。来波到得有些晚了。从报社到郊区的妇教所得转三道车,花去了两个钟头。来波到时接见室里十几条长板凳上差不多已经坐满了人。有一对老年夫妇给来波让了一个位置,让来波很感动。来波在长板凳上坐下来,听见操场那一头监号的喇叭在喊:“303号,到接见室接见。”来波知道那是姐姐的囚号。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对面 一个中年女犯在狼吞虎咽地撕啃着一只油汪汪的鸡腿,噎得直瞪眼珠子。旁边有个汉子一手搂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一手端着一听健力宝,不住地说:“莫急,莫急,我烧了不少,够你吃的。”小女孩窝在汉子的怀里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饕餮的女人,看着看着哧哧地笑了。接见室的正中央放着一张桌子,两个妇教所干部坐在桌后聊着天,桌上七零八落堆着犯人家属敬的香烟,那里面也有来波敬的。

干部们一支接一支抽烟。他们不抽桌上的,而是抽自己的金芙蓉。

来波看见姐姐来红心里就一阵酸楚。但来波很快忍住了。做出一副快乐的样子说:“姐,你长胖了呢,还是那么漂亮!”

来红在来波对面的长凳上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肥大囚服,平静地笑了笑,说:“这身牢服,漂亮么?”

来波说:“姐,你别灰心,不就三年吗?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就当在部队里当了三年兵。”

来红说:“当兵,那倒好。”

来波说:“姐,活累不累?”

来红说:“还好,习惯了。我不在纸箱组了,调到印刷厂管捡字。他们说我是学图书管理的,专业对口。”

来波说:“伙食呢?伙食怎样?”

来红说:“饭管够。你知道我不大沾油水的,也无所谓。”

来波知道。他知道姐姐对吃是食不厌精,很挑剔的。即使是他们的母亲死了,父亲又去为别的女人带孩子以后,姐姐也总是把可能置办的几样小菜拾掇得如同工艺品才肯吃的。

来波把包拉开,说:“姐,你吃点什么?烧鸡、卤蛋、香肠……”

来红说:“有烟么?”

来波说:“有,有。”

来波从包底翻出一条摩尔。

来红咧嘴一笑,露出一对美丽的虎牙。

来红说:“这么好的烟。”

来波说:“姐,我知道你挑牌子。”

来红点着一支烟,轻轻地吸了一口,说:“小弟,以后别带吃的了,能带条烟就不错了,没有也不要紧。你挣钱不容易,把自己照顾好。别的小伙子像你这么大,都穿名牌呢。”

来波说:“姐,我穿的也是名牌。”

来红伸出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摸着来波衬衣领上的牌子,说:“水货吧?值五六块。”说着,手慢慢就移到来波脸上,在那里轻轻地摩挲着。

来波心里滚过一道激流。来波说:“姐。”

来红说:“小弟,替姐好好照顾你自己。”

一个干部走过来,说:“303,怎么抽起烟来了?还有监规没有?”

来红说:“你不也抽么?”

干部说:“你是在监人员,不一样。”

来红说:“隔壁男队也让抽呢。”

干部说:“303,注意你的言行。把烟交给我。”

来红没有反抗,把烟交了出去。干部拿着烟走了。

来红看着干部的背影说:“不要紧,他会把烟还给我的。他是中队指导员,是个好人。”过了一会儿又说:“有没有带书?”

来波说:“带了。《笑傲江湖》《长剑飘零客》《雪山复仇记》,好几本呢!”

对面那个女犯仍在啃着鸡腿,已经是第四只了。那汉子自来红走进接见室后就一直色色地盯着她看,来红回过头去,露出一对美丽的虎牙妩媚地一笑,那汉子遭针刺一般立刻转过视线去看自己的女人。

来波都看见了。来波心里发涩,说:“姐,你在里面要保重,好歹只三年,我在外面等着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带来,我能挣钱。”

来红拢了一下长发,说:“小弟,你回去吧,天热了,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赶。”

来红说着就站起来,提着包走到接见室中间那张桌子前,让干部检查有没有不让夹带的东西。

来波也站起来,目送着来红提着包缓缓地走进操场那一头的监号。

来红服刑前是大学图书管理专业三年级学生。来红的学习成绩非常好,是奖学金的获得者。来红出事的时候学校里从老师到同学都表示出了惊讶。

来红是在大三时和学校的外籍教师沃尔·马特好上了的。来波见过那位来自大西洋彼岸才华出众谈吐诙谐温文尔雅的金发青年。来波觉得在选择情侣的眼光方面姐姐没有错。

来红的错在于她频繁出入沃尔·马特的外教公寓前并不知道半年之后她的男朋友会被中国政府以不受欢迎的人宣布限时离境。来红甚至最后也没能看到沃尔·马特一眼。

来红是以出卖国家机密罪和卖淫罪被起诉的。法院经过复查为她取消了前一项罪名。她得为后一项罪蹲三年牢。

来波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来波新的职务是广告公司客户部业务员。工资起点一百块,奖金采取效益制,按每项业务的百分之五提成。这对来波十分重要。

第一笔活做得很顺利,来波联系到一家油脂化学厂的报纸创意广告。制作费六千五百元,来波拿到了三百二十五元效益奖。交了两个月欠下的水电垃圾费后,来波用剩下的钱给姐姐来红买了一大堆女性用品。姐姐爱美,可以不享受但却很讲究,所以来波进的是名牌商场,买的是名牌货。来波还记得他在买文胸时年轻的女售货员不怀善意的目光。来波很客气地对女售货员说:“请问哪种牌子的最好?”女售货员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你习惯用哪种牌子的?”来波挠挠寸儿头,说:“那就来件最贵的吧。”女售货员说:“这儿没有便宜货。”来波忍住了,说:“都什么号?”女售货员冷冷道:“你要什么号?”来波盯着女售货员的前胸大大咧咧说:“比你大两号吧。”女售货员气得翻白眼,说:“缺德!”

接下来的事就不那么美妙了。来波连续跑了十几家企业,费尽口舌,赔尽笑脸,却一笔活儿也没揽上。有一家饮料厂本来已经答应让来波的广告公司代理一个季度的广告业务,并且要来波拿出方案和预算书。来波熬了两个通宵,将方案和预算书打字复印后送到厂里,人家又变了卦,转而投奔电视台了。来波在走出厂办时,听见电视台经济部那位记者在身后说:“广告公司?什么广告公司?是不是专写海报和往电线杆子上糊传单的?”

来波听说一家大商场正逢十年场庆,要作系列广告宣传,还要搞一台大型演出。他立刻从江北赶到江南,找到那家商场的公共关系部经理。

经理说:“别的都好说,演出嘛,要么是潘美辰,要么是刘德华,你们公司有把握请来吗?”

来波说:“潘美辰正在大陆为希望工程义演,目前不会接其他的合同。刘德华的出台费太高,恐怕有困难。”

经理傲岸地说:“我们的活动预算是八十五万。”

来波说:“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不过,计划里有出纪念册,拍专题片,连续半个月的电视广告,报纸的庆贺和鸣谢广告,做起来很紧的。”

经理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我也不是头一回搞场庆,还不知道花多少钱干多少事?反正愿接这活的不是你们一家,我有钱还怕打点不到真菩萨?我看你们公司恐怕能力有限。”

来波疲惫不堪地走出商场大门。兴致冲冲地顾客挤得他差点摔倒。他不明白这个穷透了的国家怎么会突然变得有那么巨大的购买力?他没有钱,虽然他太需要钱。他要养活自己,还要给姐姐买大量的东西。他不愿姐姐在里面吃苦。他太爱他的姐姐了。六岁没有了母亲八岁没有了父亲的来波十几年来与姐姐相依为命,他一直把姐姐当成父母。姐姐疼他爱他从不让他受一丁点儿委屈。姐姐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他。姐姐让自己考上了大学又让他中专毕了业。

现在轮到他来报答姐姐了。

他需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

来波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他想他应该重新回到商场去,重新做一番努力。他至少应该说服那位趾高气扬的公关经理不用刘德华而改用草蜢或者东方快车,门票一样抢手,追星族一样疯狂,新闻界一样看好,出台费却可以省下二三十万……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来波。来波回过头。他吃了一惊。

晴朗朗的阳光下,一张雏菊般鲜艳明丽的笑脸冲着他粲然绽开,空气中袭来一股冰镇般清冽的芬芳。来波张大了嘴:“车小丰?”

女孩子开怀地笑着,指着来波的鼻子说:“来波,天上没有钱也没有漂亮女孩,你盯着天上干什么?”

来波也笑,说:“怎么是你?”

车小丰顽皮地耸了耸小巧的鼻子,双手环在腰后,说:“怎么不能是我?那该是谁?”

来波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毕业后听说你去深圳了,两年没见,你怎么回来了?”

“去了深圳就不许回来呀?”车小丰打开拎包,抽出一张纸片递给来波,“这是我的名片,来先生要多多关照我的生意哟。”

来波看那名片,名片上印着:深圳三希联锁商业集团总经理助理车小丰。来波瞪大眼说:“乖乖,够级别的。车小丰你怎么混出个人模狗样来的?我记得你在学校时就唱歌博过彩头,连学习小组长也没当过呀。”

车小丰得意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告诉你,我在别的公司还当过部门经理呢,认准了三希集团有发展才辞工过来的。怎么样,副班长同志,你在何处高就呀?”

来波说:“没提头,广告公司业务员的干活。”

“我还干过收银员和导购小姐呢。不以成败论英雄。”车小丰满不在乎地说,“你不热?”

来波看了看头顶燃足了劲的太阳:“怎么不热?”

“那陪我去喝早茶如何?”车小丰说,“昨晚应付一个宴会,刚起来,肚子还空着呐。”

来波说:“乐意奉陪。”

两人就近找了一间干净的酒楼,寻一间雅室坐了。车小丰为自己要了一份荷包蛋和一杯冰镇薄荷汁,见来波很生硬的样子,就自作主张为他点了一客咖喱鸡炒饭和一大升啤酒。

东西很快上齐了,车小丰也不让,果然饿极了的样子只顾自己吃,吃得津津有味,蛋黄糊了一嘴,鼻尖上也沾了一星。来波看车小丰,黑亮柔顺的短发齐耳,白色短T恤,白色长套裙,飘飘逸逸,不施脂粉,天然模样,比起在学校时那个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快乐小丫头,又多了一份成熟的动人。心想,过去我怎么就没太注意她呢?一时没打住,竟有些出神了。

车小丰很快吃完了蛋,抬头看见来波那副呆样,扑哧一乐,说:“吃饭呢?吃我呢?”

来波醒过神来,慌忙往咖喱饭上猛扒一大口,油汪汪的鸡丁烫得嘴皮子直哆嗦。

轮着车小丰来看来波了。她双肘撑在桌上托住腮帮子,怔怔地说:“来波你知不知道,在学校的时候,我和几个女同学争过你呢。”

来波被咖喱饭噎了一下。

“有陈兰吧,柳惠敏、王书香、还有我,我们都特别喜欢你。人帅,成绩优秀,吉他弹得棒,还温柔柔的。你知不知道?”

来波不敢抬头,口里含着一大嘴饭含混不清地说:“不……不知道。”

“你不会知道的。”车小丰笑嘻嘻地说,“我们有个君子协定,谁也不准向你提,得你先开口,挑谁是谁,那是魅力也是缘分,也算是公平竞争吧。”车小丰啜了一日薄荷汁,然后用纸巾揩了一下,立刻唇红齿皓,魅力无穷。“说来也太傻,几个好朋友,住一个寝室,刚进学校时饭票都一块儿共用,为你却做了情敌,天天做梦盼着别人得个癌呀什么的或者让车撞残废了,毕业那会儿连话都不讲了。柳惠敏和王书香我没放在心上,她们俩那形象连我看着都可怜,恨不得帮她们找红十字会要人道主义。我就惧陈兰,人长得秀气,书香门第,考试分数老和你傍着,不是你先就是她后,让人醋死了!”

来波觉得饭不怎么烫人了,抬头说:“言情小说,完全是言情小说情节嘛,如今不流行了。”

“故事还没完呢。”车小丰挥了挥小手,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后来我为打败陈兰,想了个毒招儿,让我的一个小姐妹给班主任朱老师写了封匿名信,信上说陈兰和一个外校的男生偷偷谈恋爱,而且已私订了终身。”

来波倒抽了一口冷气,说:“好家伙,车小丰你也真够坏的!”

“可惜没成功。”车小丰沮丧地说,“我早该知道朱老师,她只重视高材生陈兰的学习成绩,才不在乎她有没有男朋友呢。后来,毕业考试全班你第二,陈兰第三,我第十五,我想,没戏了,金榜有名的来波怎么会看得上我这个丑小鸭。罢了罢了,抛却情孽,另找前途吧。没等毕业证到手,我就跑深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