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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扬起扬落(5)

一提起稗子陆志红脸上就有了笑容,说,稗子很好,现在已经参加工作了,这孩子很争气,在外面从来不和人有什么来往,上班说声妈我走了,下班说声妈我回来了,一点也不让我操心,倒是他懂事,一直操着我的心,我今天到你这里来,就是他送来的。

我说,稗子呢?他人呢?

陆志红说,站在大门口,说在那里等着我,不上来。

我说,为什么不上来?

陆志红迟疑了一下,说,他说他不想上来。

我送陆志红下楼的时候,陆志红说,小蔚,想一想你们当年在一起搞文学的情景,那有多么好啊。

我按了一下电梯按钮,说,是啊,那段日子真是令人难忘。

我这么说,想起了《斯托姆斐尔德船长漫游天国记》这部书里老斯托姆斐德经过长途飞航之后发现的那个天国,在那个天国里每个人都是天使,每个人都得重新接受他适当的等级,国王们降到了一般人的地位,拿破仑不再趾高气扬,莎士比亚老是跟在一个名叫毕林斯的田纳西的普通成衣匠背后,因为那个裁缝写的诗歌,“荷马和莎士比亚都赶不上”。每个天使都在干着适得其所的事情,只有新来的才弹竖琴,参加唱歌队,练习飞翔。

我们常常在他那酸果农场遍地烂泥的沼泽地带上面的高处,在暖和的下午,悠闲地躺在一座大岩石的阴影里;常常在那里天南地北地闲谈,还抽抽烟。

小组分裂后,姚三和开始从事以赚钱为目的的文化活动,并且很快成了本市这个行当里颇有影响的人物。

姚三和的文化活动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办各种各样的学习班,另一类是创造各种各样的节日。

姚三和办班的套路一般是找一家囊中羞涩的政府职能部门、大专院校或者专业性小报刊,和他们签订一份办班合同,条件是这些部门提供名目,姚三和提供策划和组织,活动的先期费用由姚三和支付,亏了姚三和承担,盈利两家分成。姚三和拿到这样的招牌后,先策划选题,再拟订一个某某会议的名目,然后向全国各地大量发邀请函,邀请各单位或部门的有关人员参加会议,比如在宜昌举办全国中专技校职校政治思想工作经验研讨会,会议内容是开会半天,交流经验半天,沿三峡旅游线考察四天。比如在海南岛举办全国中小型企业党政(含工青妇)干部特区考察学习班,会议内容是对特区的改革开放情况作身临其境的考察和学习,如此等等,不管哪一个名目的学习班,参加学习班的人食宿费和交通费用一律自理,每人另交一笔报名费学习费和各种参观的门票费。

姚三和在这方面头脑灵活,点子极多,而且独辟蹊径,常常能策划出令人称绝的办班名目来,比如说上面提到的两个班,这两个班用的是政治思想工作和党政工青妇的会议名义,邀请的是中等学校和中小型企业的负责人,都是冷门,被邀请者大都手中有权,但又不是行政一把手和业务干部,很少能接到这一类的邀请,外出的机会不多,接到邀请函的人谁不想来?一旦来了,费用首先不愁了,因为是党政干部,明摆着公费旅游的事,心里先就已经理亏了,就算组织者有些不尽人意处(向老天爷发誓,这些事肯定会有),他们也害怕事情捅出去最后落下个不好的印象,一般情况下都会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忍气吞声了,不会闹事。用姚三和的话说,这种班生源丰富,收费有保障,管理容易,基本上只需要数钱就行了。

姚三和在这方面战绩丰硕,频频得手。当然他有时候也把活动搞砸了——比如某一次办班的机会不好,正遇上上面有股什么风刮下来,到会的人数不够,没钱可赚,或者某一次他向办班对象许的愿不能兑现,办班对象要求退款,他领着他手下的那帮“工作人员”携款逃跑——但更多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更多的时候姚三和不用考虑生源的情况,他也不是总带着他的“工作人员”携款逃跑,他有着稳操胜券的策划和丰富的经验,应变能力强,总是能把活动对付下来。他创造过这方面的辉煌,有一次他办了一个班,一下子来了三百多个“学员”,他不得不在学习班开办地租下了两家招待所,并且紧急与搭档的旅游公司联系,要求加派大巴,保证参观门票,当然由此而来的报酬也是可观的,负责收报名费的“工作人员”点现款把手都点僵了,差点儿没点出腱鞘炎来,以后几天一看见现款就犯头晕。还有一次,姚三和把学习班办到俄罗斯去了,他让学习班的“学员”们欣赏了一番伏尔加河畔金黄色的白桦林并且采购了大量的皮货,以至在学习班结束的时候,所有的“学员”都一致认为这个学习班办得很有成效,强烈要求在适当的时机再办一个班,并且下一次把学习班办到阿尔卑斯山脉或者亚平宁半岛去。

那是姚三和办班生涯中最辉煌的时期,那个时候他在全国各个旅游点都有了关系网,专门负责提供人员的交通、住宿、吃饭和旅游以及从当地公安部门往外捞人的服务,他甚至在一些热门旅游点还开设了长驻办事处,据说他那个时候真的已经开始在拟订一个计划,准备把他的学习班办到欧洲、非洲和美洲去。毫无疑问,那是一个令人振奋不已的计划,而且我们可以乐观地相信一点,如果说姚三和不转向,不那么雄心勃勃地改换另外的项目,他甚至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与美国航空总署或者俄罗斯航天局这样的机构联络上的。

姚三和后来开始了更为庞大的文化活动,那就是创造各种节日。

有人说姚三和放弃办班而转为创造各种节日是因为以公款旅游为目的的班越来越不好办了,姚三和在这上面再也赚不到钱了,他必须另辟蹊径,这种说法未免过于片面。我们都知道姚三和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不会甘于平庸,不会放弃更为广阔的天地,他一定要把自己提升到更具有挑战性的位置上去,他要操纵更大的舞台,并且在这个舞台一显身手,他根本就不会满足于办班这种小敲小打的活动。姚三和对他手下的人说过,办班好比办幼儿园,只需要稍动一动你的小脑部分,你的大脑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它一直在那儿睡着大觉,这简直就是一种资源浪费,而搞节日才是真正的创造,想一想吧,这个世界充满了由你创造的节日,人们因为这些节日而狂欢着,发泄着积郁,邂逅着机遇,因此欣喜不已,这些节日就像一些魔术,它们改变着这个平庸的世界,让它产生出奇迹,它们本身就是奇迹,它们在到处闪烁着,那是一件令人多么兴奋的事情呀。

姚三和后来开始运作节日。他的第一个节日是为一个郊县创造的“皮蛋节”。他向那个郊县提供了一份长达五十三页令人眼花缭乱的《某某县国际皮蛋节活动方案》,方案建立在扩大该县的知名度,吸引中外投资,把该县的皮蛋推向全国,打入国际市场这个宏伟的目标上,他把它称之为宗旨。他找到那个县土财主似的神气的县委书记和县长,他先说得他们动了心,他再说得他们咧开了嘴笑,他然后把他们说得面红耳赤,热血沸腾,当场拍了板。那个郊县为此花费了上千万的开销,装修宾馆,整顿街道,修建市场,生产特种皮蛋,创作“皮蛋节”节歌,组织小学生军乐队,满天下到处请人,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之后,热热闹闹地搞了三天“皮蛋节”,至于是不是扩大了影响,吸没吸引来外资,皮蛋打没打进国内和国际市场,这个只有那个县的县委书记和县长才知道,姚三和只管按合同分钱,当然不必操那份心。

那以后,姚三和又搞过“中草药节”、“南瓜节”、“粽子节”、“汤圆节”、“栀子花市”、“双胞胎节”、“一技之长节”……,总之他在这方面极具创造性,点子如泉而涌,花样翻新。他有时候在本地创造节日,有时候把节日创造到外地去。他在这个行当中的名气越来越大,大到报纸电视一报导有个什么节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之中,有个什么节隆重开幕,我们就想,这个节又是姚三和搞的吧?大到在这个行当中混的人没有不知道姚三和的,并且只要是一提到他,人们总是要由衷不由衷地说一些他的传奇故事。姚三和这些年到底创造出了多少个节日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姚三和在创造他的这些节日的时候就像一个恺撒大帝,浑身上下充满了主宰的光芒,他的手下有一个庞大的工作班子,他们吃住在高级宾馆,包着高级轿车,来往一律是航空器代步,随时随地能搬动地方甚至北京方面的官员出面,他们全都听命于姚三和。我们还知道,姚三和创造的这些节日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他消失的时候就是他成功的时候,他出现的时候就是他失败的时候,换言之,只要他从我们这座城市里消失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姚三和出发了,他去创造他的节日了,就像他曾经对我们说过的那样,他是一个士兵,他越出了战壕向前冲锋去了;只要他回到我们这座城市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姚三和把一个节日给创造砸了,他现在回到战壕里来休养生息来了。于是,姚三和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出现的次数和频率,就成了我们了解他创造节日生涯的告示牌。

姚三和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向朋友们借钱的。

姚三和最早是找徐方生借钱。姚三和坐在徐方生的办公室里,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他告诉徐方生他正在搞一个大型活动,这个大型活动是某某部门出面组办的,某某和某某做活动的总顾问,至于顾问那就太多了,足足有一长串名字。他拿出一份文件来给徐方生看,那是一份行文严谨措辞得当暗藏诱惑并且盖满了大红章的正规文件,姚三和的名字赫然写在活动组委会主任头衔的后面。姚三和说他需要一笔活动的开办费。徐方生问他需要多少。姚三和说十万,活动结束之后徐方生作为该活动的投资者之一将从盈利部分中得百分之二十的报酬。徐方生仔细地研究过那些文件之后说,报酬确实是个不小的数字,但十万太多,我不能一下子拿这么多钱给你。姚三和说,十万元单独看是有点多,但比起活动的收入来就不能算多了,你是做生意的,这点道理你应该懂得,如果投资这种方法你不能接受,我们还可以采取别的方法,比如说,这笔钱不是你的投资,而是我个人向你借的,活动结束之后我还给你借款,另外再给你盈利部分的百分之十,这样你就是旱涝保收了,怎么样,这种好事你到哪儿去找?说实话,我们是朋友,若不是朋友,这种事我不会照顾你的。

徐方生后来把钱借给了姚三和,不过徐方生没有借给姚三和十万,而是打了折扣,只借给了他五万。徐方生认为自己很聪明,他在姚三和很不高兴地埋怨他的时候对姚三和说,正因为我是做生意的,我才必须谨慎一点,谨慎没有什么坏处,我宁愿少赚点钱,也不能把本给砸进去了,这是我们生意人的原则。徐方生没有想到,他还是把那五万块钱给砸进去了。姚三和把五万元支票揣进兜里走出徐方生的公司大门之后再也没有揣着一分钱回到那里,他重新回到那里的时候总是找徐方生一次又一次地借钱,他有很多的理由告诉徐方生为什么一时不能还钱以及为什么还需要借钱,他批评徐方生目光短浅,没有做大事的气魄,斤斤计较,夏洛克式的守财奴,他这个样子充分显示出了中国企业家永远无法走出小农经济意识的悲哀,姚三和甚至于把这个问题上升到全球化的高度,说只要看看徐方生,就没有什么不服气了,就能明白人家美国不让咱们进入世贸组织是有道理的了。

徐方生之后,姚三和开始找滕锦华占赋程自祖借钱,他也找了名记者卢森借钱,他找到了所有的人,从每一个人那里把钱借走。他每一次都会编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且赌天发誓限期还钱,但每一次他把钱拿走之后就再也不出现了。他居无定所,不配手机,拷机呼他他也不回,他好像是一条回到了大海里的鱼儿,很有把握保证没人能找到他似的,直到他下一次自己从大海里浮出脑袋来,吐着泡泡朝朋友们游来,当然,他游来的目的无一例外地是找朋友们再度借钱,就像那些鱼儿是要不断地找食吃似的。

朋友们最开始总是借钱给姚三和的,大家想起当年在姚三和家里吃鸡蛋面和烂梨子时的情景,心里全都存着一份温馨的感情,毕竟是十几年前的老朋友,现在自己发达了,朋友有了困难来借钱,哪有不借给他的道理?但是在徐方生借钱的经验之后,大家一般不会借给姚三和很多,不会相信他利润分成的鬼话,只是看在朋友的分上借给他一些钱,在更多的经验教训之后,大家更知道别说分成了,连收回借款的可能性都没有保障了,那以后的借钱,就看借主的高兴了,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好几年。

后来就不行了,姚三和借钱从来不还,这种事谁也不会高兴,朋友们不再借钱给姚三和,同时在圈子里流传着鄙夷姚三和的一些说法。姚三和又开始给这些朋友写信,他在信里热情洋溢地向朋友们展示他的宏伟抱负和远大理想,详细地讲述他新的计划和方案,他在谈到他的设想时引用了尼采有关浪潮的那一段著名的话——这浪潮是多么热切地来到这里,仿佛它是一个涉及某些东西而渴望得到解答的问题!……现在,它又慢慢地撤回了一些什么,依旧是带着兴奋的雪花——它失望了吗?……然而另一个浪潮已接着过来了,比第一个还要急,还要野,而且它的心灵之中也似乎充满了秘密和寻宝的憧憬。就是如此,使浪漫生生不息,而我们也随着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啊,我不再多说了……我对你说,我知道你和你的秘密,也知道你的种族!你和我其实是属于同一类族!你和我有着共同的秘密!

当朋友们表示不再借钱给姚三和之后,他又借尼采之口愤怒不已地写信来说:上帝到哪里去了?我老实对你们说,我们杀了他——你和我!我们都是凶手!但我们是如何犯下这件案子的呢?我们又如何能将海水吸光?是谁给我们海绵而将地平线拭掉?它现在移往何方?我们又将移往何方?要远离整个太阳系吗?难道我们不是在朝前后左右各个方面赶吗?当我们通过无际的空无时不会迷失吗?难道没有宽阔的空间可让我们呼吸与休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