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牵黄右擎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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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节日(1)

团市委办公室主任刘辽东近几天老犯胃疼,“胃得乐”一把一把吃也不管用。刘辽东躺在被窝里,用膝盖顶着小肚子发脾气说:“狗日的,连名牌产品也是水货,胆子放得也太大了!”刘辽东的妻子先在镜子前偷偷试一对耳环,这时收了耳环走过来说:“我给你刮刮痧呢。”刘辽东瞪她一眼,说:“你指甲尺把长,还不如杀我一刀痛快些--厨房里有菜刀,我刚在砂轮上打过。”刘辽东的妻子知道他心境不佳,不与他计较,嫣然一笑,走开了。

其实这怪不得刘辽东的妻子,也怪不得“胃得乐”,要怪只能怪刘辽东本人。刘辽东有胃寒,急不得,一急就害胃疼,偏偏刘辽东干的又是急差事。团市委办公室,事无巨细,上通下联,那是个事篓子部门,下面部门有什么事,不管事有多大,先得通过办公室整理归纳,汇报上去。书记们有了什么决定,也先通知办公室,造出计划,传达下来。在团市委机关,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是“这事找刘辽东”。改革开放以来,机关工作最明显的改变就是效率明显提高了。效率一高,事都成了急事,所以刘辽东的胃就经常性的疼。刘辽东不傻,也曾动过换一个位置的念头,但挨个权衡一下团市委部长一级的空缺,没有不是急差事,权力却比办公室主任差远了。转业调出团市委吧,一时又难得找到合适的单位。团市委的干部大多年轻得吓人,像刘辽东,二十六岁正处级,年轻倒年轻,却没有什么专业,到哪儿都不好搁置,除非咬着牙在团系统继续往上混,混到局级,组织部门就可以硬性发配了,要么,就只能待到毛边四十岁再调到别处去当一个可有可无的政工干部。所以团内有一句俗语:“头五年干的命,后五十年站的命。”

刘辽东这次犯胃痛,缘由非同小可。已经是三月下旬了,团市委党组关于组织本年度五四青年活动的会还没有开。按照以往惯例,这个会应该在年初就召开,并将有关精神整理成团发001号文件下发到各区县局和市直机关团委。五四青年节是团组织全年工作的重点,团内称“两头一节”。两头指年头年尾的突击工作,一节指的是五四青年节,可见五四青年节的重要性。

今年的情况有些变化。变化的不是五四青年节,这个节是历史性的,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改变。变化的是团市委党组一班人。

先是团市委副书记曲然工作调动。调动是正常的调动。曲然是老干部了,先从青工部干事干起,副科长、科长、副部长、部长、副书记。一步一个脚印,前后十三年。当干事时不到二十,如今已是三十好几了,岁数在副局这个级别上还不太显,只是曲然是从工厂上来的,学历属“五类生”,这种资历要在团市委混成正职除非有其他的背景。不过并非所有出路都被堵死了,比如换一个单位,平调到别的市局级单位任副职,虽说到新单位又得磨炼几年,毕竟不是死守,前途依然光明。曲然分工抓青工部、青农部,这一摊子是团市委整体工作的重点,移交起来麻烦事情不少,所以党组不可能安静下来开会讨论五四青年节的事。

团市委书记邢玉水在曲然调离期间正在新、马、泰考察。回来以后,刘辽东找他汇报说,曲然走之前从青年企业家协会账上支走了一张支票,支票的去向是一家歌舞厅。邢玉水说:“有多少钱?”刘辽东说:“七千。”刑玉水说:“这事就这么吧,你别再过问了,也别往外说去。”过后又补了一句:“老团干了,功劳苦劳都有。”邢玉水说完这话后就把话题转到泰国的色情业和人妖上去了。邢玉水说,你没见人妖,恶心死了,钱倒是为泰国赚了不少,但这种钱,再多我们也不能赚。刘辽东按着胃部安静地听,听了一会儿就去干自己的事。走出邢玉水办公室刘辽东才想起,邢玉水这回去新、马、泰,是青企协掏的钱。刘辽东想,妈的,青企协是冤大头。也没有后悔这事不该提起,反正是公事公办。

曲然完了之后就是东方红。

东方红也是副书记,党组分工抓青教办、少工委、团校、青联、学联工作。东方红在团校当过校长,抓教育一类工作很有一套。前几年东方红瞅准目标抓支援老少边穷地区,以后又抓希望工程,成绩都很突出,为此被评为省里的十大女杰之一。东方红同时还兼着市妇联副主任的职,这种同时兼职的事并不多见;这便使她说话办事有了一种双重身份,所以,虽然东方红在团市委分管的工作不是大头,但她的意见却起着很重要的作用。

东方红的爱人在读书,读博士。两个人没要孩子,都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事业。东方红从事的是人的工作,爱人啃的是书本,两个人都十分看重自己得到和没得到的那些东西。爱人在研究院分有宿舍,平时不回家,东方红常常忙得夜深,回家后煮碗面条,或是冲碗麦片粥。吃完后洗了上床看会儿书,然后闭灯睡觉。有时也会生出些清冷感,复又拉开灯,赤着脚跳下床,去书柜里拿出丈夫的照片来藏在被窝里看。三十岁的女人,情感和身体都成熟健康,那种心尖儿微颤,脸颊儿赤潮的冲动,要说没有那是骗人,忍不住康巴斯石英钟一秒一响地走,团市委分的三室一厅这时就空荡得揪心。真有忍耐到极致时,爬起来,穿上外套出屋,拦一辆出租车就往丈夫的研究院去。丈夫是书本顽强的敌人,白天抢着上机房,夜里就通宵读书。有时刚上床,被敲门起来,看东方红双目怔怔地撞入,脸上被夜风洗得红若草莓,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夜露。丈夫吃惊地看看腕上的手表,吃惊道:“这么晚了,出了什么事?”当然没有出什么事,或者说有些事很难直截了当地表述。文化进入到一个深刻的程度,语言有时候就成了一个障碍。还是丈夫主动,过来搂住她,慢慢为她解开衣扣,褪去衣裙,拥她上床。蜷缩在丈夫宽大温暖的怀里,东方红便觉得自己白日在众人面前表现出的强大和自若都做了阳光下的雪人,一寸寸融掉了,那一刻便有强烈的委屈涌上心来,泪水慢慢涌出,又不肯拿给丈夫看,只把头深深埋入丈夫怀里,下死劲地去咬丈夫胸上的肉……

一觉醒来,屋里独剩她和阳光,丈夫或是在晨跑,或是上了机房,不在屋里。她懒懒地起来,洗了梳了,将丈夫的宿舍打扫一遍,然后锁了门去团市委上班。走上大街的那一刻,东方红才想起,昨晚和丈夫,竟不曾有一句对话。最易获得的清晨,东方红却有了无端的孤独。如果就这样过下去也不是不可以。东方红团委妇联两头忙,热情不减。丈夫有读不完的书,似乎也不想读完,两个人都有寄托处。偏偏丈夫就联系了美国福吉尼亚工学院,去读博士。平时丈夫就向往美利坚,老说那个国家的好话,两个人之间说私房话时,就表示一旦出去,就不打算回来了。丈夫读的是理论物理,手中有课题有项目,在美国要找份好工作不会太难,开玩笑说只要他一出去,就立刻把东方红弄出去陪读,做家庭太太,洗衣烧饭带孩子--孩子总归是要一个或两个的--他会大把地挣钱来养活她和孩子的。美国有的是健身房美容院超级市场,够她消磨时光了,如果仍觉得闲得慌,就参加同乡会或是什么福利机构的活动。几个太太约在一起打打麻雀牌消磨时光也是可以的吧?东方红瞪大眼睛问:“那么,我的事业呢?我的事业怎么办?就不要了?”

丈夫恬静地反问:“你的事业?你的什么事业?你说的是孩子王还是婆婆妈妈主儿?”

一句话就把东方红问得没了词了。

丈夫在乐此不疲地办理出国护照。丈夫黄鹤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东方红是争取自由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很简单的取舍,做起来却不容易。东方红是职业女性,但她首先是个女人,矛盾硬把她推到鱼和熊掌面前不可。东方红那一段时间老在琢磨出去还是不出去。心不在工作上,要为丈夫准备出国的东西;身也不在工作上,党组会的时间安排,刘辽东几次征求她的意见,都没有得到明确答复。

邢玉水对此倒是体贴的,他对刘辽东说:“再等等吧,也就是迟几天的事儿。”

鄢远树去市委党校参加局以上干部“入关问题学习班”未归,也是党组会不能及时召开的原因之一。鄢远树也是副书记,但他是第一副书记,分工抓组织部、宣传部、报社、调研室。这些部门都是要害部门。鄢远树不到会,会等于白开,所以仍然是等。邢玉水要刘辽东去党校接鄢远树回来开会,刘辽东去的时候,鄢远树正在宿舍里和人下围棋。鄢远树思索半晌,深思熟虑地点下一子,做活一个眼,这才对刘辽东说:“辽东,学习班日程安排得很紧,这时候走恐怕不太好吧。你说呢?如果急,你们先开着,回头把精神给我传达一下就行了。”刘辽东不说话,心里清楚,鄢远树这是在闹情绪。鄢远树过去还分管着青少年宫。这几年青少年宫又卖地皮又搞合资,闹得很火热,光土地招租一项就有好几千万元收入。邢玉水几次提出他想利用青少年宫的实体发展实践做点调研工作,鄢远树都没理睬。这次市里办学习班,邢玉水乘着鄢远树不在的时候把青少年宫主任弄到团市委来委了个副局级调研员,而把自己的校友、青教办主任弄到青少年宫去当了主任,虽然人事任免也开了个会,但邢玉水是突然袭击,事先又做好了两个副书记的工作,这事硬是生米给做成了熟饭。鄢远树给人釜底抽了薪,岂有不生气之理?刘辽东心里有一本账,所以并不接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看看鄢远树的棋已经做得有声有色了,这才打了声招呼起身告辞。回去后也不把鄢远树的原话说给刑玉水听,只说市里有明文规定,参加学习班的人,一律不准请假,刘辽东知道,邢玉水对市里的话一向是言听计从的。邢玉水果然再没提出让鄢远树回来的事。

会一时开不成,五四青年节已是看得见的日子了,刘辽东的胃痛得越来越厉害。

好容易等到曲然的欢送会热热闹闹地开过了,东方红的丈夫也义无反顾地飞去了大洋彼岸,鄢远树学习班结业,在家休息了两天后回团市委上了班,刘辽东以为会是可以开了,没想到邢玉水又接到了去日本考察的通知。去日本是市政协组织的,要说轮不到邢玉水去。邢玉水是人大常委,政协里的指标按组织分工是鄢远树,最早打招呼时,也是对鄢远树说的。但鄢远树曾去过一趟美国,去年年底全国青联组织了一次去独联体考察活动,鄢远树作为市青联主席当仁不让地又去了。那次代表团考察了莫斯科、列宁格勒、基辅,顺道还考察了乌兰巴托。虽然鄢远树回来之后并没有声张,只简单地在党组会上介绍了一下考察的大致经过,但那一份热闹和规格,中央台和《人民日报》都报道了,瞒不住人。为此邢玉水多少有些不痛快,以后邢玉水自己找青企协筹了笔经费,随青年企业家考察团去了一趟新马泰,眼界开阔了一些,但毕竟属于民间自发组织的,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这次去日本的名额,他是当仁不让地要争取。邢玉水这次争名额,还有一层外人不知道的秘密。邢玉水是连任的团市委书记,前后两届了,连任的原因,一方面是上届任满时组织部尚未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副书记鄢远树和曲然长期关系不融洽,不可能提升任何一个人为正职。东方红倒是热情能干,但妇联方面已提出要她去做专职,打算跟老主任两年,待老主任离休后提成正职,组织上已原则上认可了。邢玉水还得留下来平衡各方面关系。再一个原因就是邢玉水自己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转业位置。邢玉水那时三十二岁,还可以在共青团位置上干一届,干得组织部门高兴了,他的下一站就会明朗得多,所以组织部门一找他谈话,他就答应听从组织安排,再干一届。谁知道这两年共青团工作趋于疲软,工作不好干,也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热热闹闹一个大家庭似的共青团,原先吹拉弹唱翻跟斗跌把式怎么也是一台戏,只一个浪潮,一个观念转变,顷刻间就食尽飞鸟各投林,戏散了场似的再没凝聚力。邢玉水清楚这一届上面对他是失望的,也就是说,他下一步的去向不会太乐观,极有可能弄到城郊区去顶缸,或是弄到哪个闲职部委办坐冷板凳,邢玉水对如此大形势自有无可奈何之处,但即便这样,也不能全部放弃,他要争取出国的机会,开阔眼界是一回事,有过出国经历,对仕途上的人来说又是一回事,所以邢玉水这次是势在必夺。人选的问题,邢玉水有自己的路子,很快就拿到了正式通知。鄢远树知道了,只是一笑,并没有说更多的话。甚至当鄢远树听说邢玉水找他分管的报社解决一笔经费时,也没有更多的表示,只是对报社总编辑老莫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别把关系做死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虽说邢玉水在日本实际只待了七天,但走前集中学习,回来后又有一段时间的身心休整。刘辽东很知趣,在邢玉水提出开会之前,他一直偷偷找“胃得乐”和自己的爱人生气。

邢玉水从日本回来之后情绪时好时坏。他给报社带回一套桌面办公电脑系统资料,以示对报社的回报。送给刘辽东一套日元硬币,特别指出,这是日本前外相送的礼物,仁宗年间的铸品,当然,只是复制品。也在好几个场合津津乐道生鱼片和茶道的感受。但有一次只有他和刘辽东的时候,他突然说:“下次出国,坚决不去发达国家,简直是强刺激!看看人家过的什么日子,我们简直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刘辽东不动声色地听。刘辽东知道,很多场合人家对你说话,只是把你当做一个宣泄的载体,你只需要听或者做出听的样子来就行。不过邢玉水很快就恢复得一如往常,以后闭口不再谈日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