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牵黄右擎苍
1197500000005

第5章 孽犬阿格龙(5)

我回到了伙伴中间,急促地喘着粗气。我知道阿格龙今天是在劫难逃了,这不公平但我束手无策。我不忍心看阿格龙的惨样,闭上了眼睛。我只乞求那些卑鄙的胜利者们能牙下留点情,还阿格龙一具全尸。

我觉得黑暗至少有半个世纪那么长,这简直是一场非人的精神折磨。我既不能把大拇指跷起来,高声喊“杀死它”,也不能将大拇指指向地面,怜悯地叫“留下它”。阿格龙是一只有着沉重心境和尊严的狗,不管我在它的命运中寄托了多少希望,我都不是它的主宰。何况,面对这样的屠杀,任何狗,即使它没有被杀死,而是活了下来,那种排山倒海摧残性的进攻也会使它吓破胆,从此再不会让尾巴离开两股之间,那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我没有让黑暗持续多久。我在一片剿杀声中听见第一声狗的惨叫,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和第四声……它们全都不是我所熟悉的阿格龙的声音。在连天的吠吼声和惨叫声中,听不见阿格龙的任何声音,仿佛它失踪了。我为着要弄清楚阿格龙的去向睁开眼睛--

在我面前,是一幕壮烈的惨相:已经有四条狗丧失了战斗力,惨叫着逃出了厮杀的圈子,一拐一瘸坐到一边,哀号着舔着淌血的伤口,剩下的五条狗,越发拼命地扑向阿格龙,冲着阿格龙的颈部恶狠狠地咬去。阿格龙黑亮的皮毛失去了光泽,肥大的耳朵充着血,如两面擂崩了的鼓皮,阔大的短嘴龇出一道迟钝的寒光。它在敌阵中横冲直撞,它那条残疾的后腿被敏捷急速的扑闪动作遮掩住了,这使它像一个三条腿的奇怪动物。它飞快地在一只灰色杂种狗的后胯上留下了两排黑色小洞,那小洞又飞快地涌出黑红色的鲜血来。惨叫声从灰狗的腹腔底穿透出来,然后灰狗倒下了。两只杀红了眼的狗踩着灰狗的脑袋冲上来,但它们并没有捞到什么,仅仅一喘气的工夫,一只勇敢无畏的黑狗就被阿格龙疯狂地甩出狗群,砸在半截青石上,再没有爬起来,而另一只白色毛皮的狗被阿格龙狠狠地咬劈了后腿胯,颓然瘫倒在地上……

在这场残酷至极的厮杀中,不断有勇敢的狗惨叫着倒下,又不断有更勇敢者加入进来。倒在地上的狗越来越多,那惨相令人目不忍睹,狗的纷杂哭泣声令人毛骨悚然。

最后一声失败者尖利的惨叫声过后,战场上出现了一阵短促的寂静,在十几只丧失了战斗力和斗志的狗中间,阿格龙摇摇晃晃站立其中。它已经遍体鳞伤,眼角淌着血,齿间滴着血,一只肥大的耳朵被撕裂了一半,耷拉在脑袋旁,浑身鲜血淋漓,十只脚爪几乎全都劈裂开了。

在整个残杀的过程中,那头巨大的黄狗始终坐在旁边,一动不动,阴郁地目视着双方的搏斗。在它高贵的不动声色中,一切智慧和狡计都被隐藏起来了,令同一场合中的人类自惭形秽。当最后一个攻击者退出战场之后,它粗大的脖子往下一低,慢慢立起两条后腿,站直了,拉长了身子,仿佛坐累了似的,伸了个懒腰。一阵温暖柔和的风刮过来,黄狗还在那儿,好像是在考虑,风过之后它是否需要再伸一个懒腰,或者转头离去,它那个样子,让人相信风暴已经过去,和平时代已经到来。但是不容人的心落回到肚子里去,黄狗已高高地跃了起来。

刹那间,空气中刮过一道滚烫的飓风,一座黄色的大山遮住了天上的太阳。等太阳再度露出炫目的光芒时,大地猛地一震。

阿格龙消失在那座黄色的大山下。

进攻无疑是准确的、摧毁性的。在黄色的大山之下,阿格龙发出绝望的、丧失生命力的惨叫。只一声,接下来阿格龙就全然没有了生息,它们全部被鲜血堵在了喉管里。

黄色大狗准确而致命地咬住了阿格龙的脖颈,它的两排钢牙顿挫地相互撞击着,将倒霉的阿格龙的要害部位咬了个对穿对过。因为嗜血,黄色大狗的喉间发出愉快而激动的声音,刺激得高高扬起的尘土凝悬在空中,半天不敢落下来。看得出来,黄色大狗是一个搏击老手,一个狗类的霸主和魔王,它在逐渐加强它那两排钢牙力量的同时,将它巨大无比的躯体紧紧地压在阿格龙身上,令阿格龙毫无抵御和反抗的能力。阿格龙从黄色大狗的腹下吃力地探出半爿血淋淋的头颅,绝望地呼吸着,它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已经被黑色的血块糊得看不见了,而从腹腔里涌出的鲜血和污秽物仍然在一股股地从齿间流出,那副惨劲儿逼得四周的群山都在发抖。

我绝望地大叫一声,想要冲上去救出阿格龙。几个同伴一下子把我紧紧抱住,令我抽身不得。世上的悲剧总是以不公正的形式演出着,我知道我的阿格龙完了,明年的今天便是它的周年祭日,即使出现再大的奇迹,它也无法从对手恐怖的攻击中脱生出来。

突然,阿格龙喉间发出一声非狗类的兽性低嗥,那声低嗥让所有听到了的人都为之一颤,毛骨悚然。黄色大狗愣了一下,只那一下,阿格龙得了机会,从黄色大狗身下挣出半边身子,随即反颈一口,恶狠狠地咬住了黄色大狗的下颌骨。因为是用了极强的力量咬出这一口的,阿格龙颈上被黄色大狗的钢牙叼住的皮毛连同一大块血肉撕裂下来,一部分留在黄色大狗的牙间,一部分吊在了一边,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来,一大片暗红立刻将那里淹没了。

黄色大狗眦目耸耳,身体一颤,恼羞成怒,更不肯松开牙间的猎物。黄色大狗不肯松开嘴,阿格龙也不松,两只狗都僵持在那里,谁也不肯改变另外的攻势,谁也没有能力改变另外的攻势。

十秒钟……二十秒钟……一分钟……

阿格龙的颈毛在一阵阵抽搐,从那里滴淌下来的血越来越稠,就像糖稀一样。但它不松开黄色大狗的下颌,随着两条狗的喘息,那里开始发出碎骨子相互碰击的声响。

黄色大狗有些烦躁,在阿格龙转头咬住它的时候,它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吃惊和困惑睁大了眼,继而它开始用利爪猛扫阿格龙的腹部和肋部,那里立刻皮开肉绽,冒出一截暗绿色的肠头来。阿格龙仍然死死咬住黄色大狗不放。

黄色大狗见这一招不能奏效,松开身下的阿格龙,站起来,开始转圈子,试图利用它身材的高大甩开敌手。阿格龙已经没有力气站立起来了,它把所有力量都用在自己的两排牙齿上,紧紧咬住黄色大狗不放,这样,黄色大狗每转一圈,都将阿格龙拖出一股黄尘和一股红雾。

黄色大狗甩不掉阿格龙,负痛不过,疯狂地撺力将阿格龙一甩。

阿格龙齿间带着半块夹杂着碎骨的黄色大狗的下颌飞向空中,重重地摔在一丈开外的地上。

黄色大狗大叫一声,将鲜血淋漓的下颌掩在前胯间,疼得在地上连转了几个圈子,跪倒下去。当它再度站起来的时候,它冲着几丈开外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敌手看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奇怪的神色,然后它夹着尾巴,一溜烟逃走了。

所有的狗都溜走了,连远远站在那里看热闹的孩子们也溜走了。尘土渐渐散去,我和我的同伴们像傻瓜一样站在那里,浑身发着抖,冷汗直淌。没有人说话,空气中留下的,只有阿格龙痛苦的喘息声。

十年以后,有一次,我把这段经历讲给我的一位朋友听,地点是武昌付家坡军区第三招待所三号楼。我的这位朋友是湖北警官学校警犬教练员,沈阳军犬训练所毕业的科班,我随父亲到武汉联系工作调动的事,他来看望我。

这位朋友听完我的故事后,哈哈笑着,盘腿坐在床上,不动声色地说:“好构思,传奇味蛮浓,可以写一部通俗小说。”

我说:“不是构思,是真事。”

朋友依旧不露声色地笑,给我面子,还说湖北有一家发表通俗作品的大型刊物叫《中国故事》,他有一个熟人在那里面管发行,可以帮我推荐一下。

我感到困惑,缄默了。

阿格龙是我用担子挑回家里的。

我把上衣脱了下来,撕成条,替阿格龙绑扎伤口。阿格龙没伤口,它整个身子就是一个巨大的伤口,没有一处地方是完好无损的,我只能用布条把阿格龙整个儿绑扎起来,而且我还得小心不让它的肠子头流出来,不让它被撕掉了一半的耳朵掉下来。布条不够用,我又脱下了背心。背心立刻浸红了,湿漉漉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狗血比人血红得更美丽。

我把一半洋芋种倒给了同伴,空出一只挑子,装上阿格龙。一路上它始终没有睁开眼,只有顺着筐底不断滴落在草尖上的血珠子声,才让我相信它还活着,或者它曾经活着。

我差不多用尽了我所有的药。那些药是我当医生的妈妈和二姐从千里之外寄来的,它们中的一部分治好了许多农民的病,其中包括一个患火烧眼假性失明达十余年之久的老太婆,因此给我带来了妙手赤脚医生的盛名和荣誉。这次我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全拿出来,用它们来挽救阿格龙的性命。

事实上,不是那些药,而是我的痴狂创造了奇迹。回到家后,我一直守着阿格龙,白天黑夜替它洗伤口,往它嘴里灌米汤,给它赶蝇子。在我的照顾下,阿格龙差不多被咬断了的颈子没有烂掉,身上七零八碎三十几处伤口也没有让它得败血症,除了半只耳朵因为伤口溃疡,我不得不用烧酒浸泡过剪子,把它剪掉,别的零件都保留下来了。几天后,一直合着眼一动不动的阿格龙脖子上那处翻绽开的大创口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我才松了一口气。我知道,阿格龙又活了。

当阿格龙从草堆中瘸着腿摇摇晃晃爬起来的那天,我病倒了。我得的是疟疾,一种伤寒症,倒在床上昏睡了十几天,一会儿发寒,一会儿发烧,并且不断地打着摆子。同大队两个知青爬上顺道的拖拉机为我进县城买奎宁,一个星期没回来。后来才知道他们参加了另一个公社知青抬尸冲县委的暴力事件,被抓起来关进了公安局。那些天,全靠了关鸿,她没日没夜地守着我,用红苕酒给我擦身子退烧,用葡萄糖注射液瓶子装开水给我暖心窝,我才没有烧死或冻死。

半个月后我的病好了,关鸿又病倒了。

1976年到来了。

1976年对我来说是一个灾难之年。

那一年我满二十岁,已经是有满溢之感的男人了。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要关鸿到我那低矮的小茅屋里来。碰到关鸿来例假那几天,我的脾气就很暴躁。关鸿已经偷偷回重庆做过两次人流了。那一年又有了,因为怕她当纺织工的母亲勒死她,没敢回重庆去,后来还是自己找了几对毒蜈蚣,煎汤喝了打下胎儿来。

立春之后,县里开农业学大寨四级干部会。大会结束那一天,中合区几个知青干部写了一份《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倡议书,联络其他区的知青干部联合签字。我事先知道这件事,躲了。我不想在农村待一辈子,不管那样做是不是革命的。我是我们区唯一的知青代表,大会闭幕式上念了那份倡议书,没有念到我们区的名字,从县里回来的车上,区革委会主任张岐凤和公社书记张继全看见我时脸色就不大好,很生气。

9月10日,有线广播里传来毛主席逝世的消息。讣告播了好几次,每播一次,中间就插播一段长长的哀乐。那时我正带着大队文艺宣传队排练“十一”公社汇演的节目。哀乐是国家级乐团演奏的,人家是专业水平,哀乐一响,我们那几把笛子二胡就没戏了。排练停了下来,大家站在那里听高水平的哀乐,听得羞愧满面。我很沮丧,心想今天的活干不成了,就说散吧,大家就收拾家什散了。对讣告的内容谁也没有吃惊,因为那一年已经听过朱委员长的讣告,大家习以为常了。

第二天在水利工地上干活,学大寨修水库。我打着钢钎,突然把二锤扔得远远的,痛哭起来,哭得非常真诚和卖力。我是想到了我那个在“9?13”事件后才被解放出来的老父亲,想到毛主席去世,太阳就陨落了,毛主席的阳光一旦寒冷下去,老父亲指不定又会被关进牛棚,那我这辈子再也没有走出“广阔天地”的可能了。

我们一起下乡的知青中,还有几个黑帮子弟,看到我哭,先是不耐烦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太阳,后来看得不耐烦了,也热热闹闹地哭起来。

那天晚上,我一反常态,没有答理关鸿。我喝了半碗腥味十足的苕干酒,吐得一地都是污物。关鸿把我弄到床上,脱去我的衣服,用温水替我弄干净,然后上床来紧紧拥着我,给我暖身子。我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拼命撕扯关鸿的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长,缠在脖颈间,白山黑水似的,让人愤怒。关鸿一次又一次把她的头发从我手中拯救出去,藏到肩后,温柔地爱抚我,哄着我,想让我回到正常中来。我像一个地道的堕落的疯子,躺在那里喘着粗气。我能感觉到关鸿埋在我腹间的脸在摩挲着,一寸一寸地挖掘下去。她的眸子里冒着一团美丽而玄妙的火焰,急促的喘息声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弄得不得安宁。以前每一次总是我急不可耐,而她却安分守己百依百顺,完事后我立刻翻过身去沉入梦乡,一任她在我身后一点一点用指甲抠我的后背。但今天我却不想。今天我是一个废人。

那一夜的煤油灯留给我的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从那摇摇曳曳十分可怜的灯焰中,我第一次领悟到什么是绝望。

那以后就发生了震惊开县的“匿枪事件”。

我动员了六个知青参加我的暴动阴谋。这七个人都是持枪民兵,手中都有武器。按照我的吩咐,我们藏下了七条枪。七条枪中,除了我自己手中的一支六五式半自动步枪外,有三支苏式格兆龙冲锋枪、两支汉阳造七九步枪和一支三八日造。我们把枪大卸八块,分别藏在屋顶的草垛中或是女知青的床底。我们商量好,一旦有人想篡夺毛主席的接班人华国锋同志的权,我们就当土匪,上山打游击去。那六个人差不多都给自己的亲人留下了遗书。其中有一个人是孤儿,他父母是教授,在“文革”前期双双沉了嘉陵江,他的哥哥去偷越中苏国境线,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他没有亲人,不知道该给谁写遗书。后来在我们的怂恿下,就给一个他很喜欢的女知青写了。这个女知青不喜欢他,在过去的几年中一直不理睬他,这次看了遗书,从几十里外连夜赶来,进门一下子就扑上来,紧紧搂住他哭,哭得大家心都化了。那些天好些女知青来守着我们哭,弄得气氛很悲壮,让我们有一种非得去死不可的决心。

我没写遗书,我在考虑到什么地方去弄子弹。我需要很多子弹,如果能弄到一些手榴弹更好。我总不能拖着七条没有子弹的空枪上山,那样的土匪是没有意义的。

倒是关鸿,既不哭,也不往我怀里扑,不惊不乍,默默地给大家浇水煮饭。夜里大家熬不住了,关鸿就找地方给大家铺床,让大家能合一会儿眼。那几天来的人特别多,有的是表示声援我们的,有的是听说知青聚会,来混饭吃的。关鸿积贮下的一点儿粮食很快被吃光了。别人都觉得关鸿很平静,像电影里的共产党员,但我知道关鸿并不平静,她也哭过。这几天夜里,她总是待我熟睡后悄悄起来,回到她的房里去。她的眼睛显然用热水敷过,可以看出充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