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只狗离开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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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婚姻的模式(1)

我的恋爱史有五个年头了。五个年头,真的不算一个很短的时间,尤其处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它甚至算得上是漫长的了。我生活的这个时代推崇快节奏,推崇吐故纳新,推崇不断换代,人们像呼吸新鲜空气一样谈恋爱,人们更加接受迪斯科式的恋爱方式,而我的恋爱竟能以慢华尔兹的节拍悠然舞上五年,这实在有些古典的情绪。这种古典的情绪有时候让我自己想起来都感动不已。

我的恋爱在某些方面是让人羡慕的。我说的某些方面,是指的恋爱的形式上。我和我的女友不是包办恋爱,我们是大学时的同学。我们在跨进大学的头一天就认识了,三年之后我们彼此吐露了对对方的爱慕之情。这其后又有五年的加深感情的过程,这两个过程在我认为都是不可缺少的,虽然它离时代的要求明显有些差距。我的女友很漂亮,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我的女友还是个才子,她能够在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在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的专业部门,并且很快进入课题组,成为课题负责人的助手,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她的智慧。并且她还是个很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喜欢乔伊娜、帕瓦罗蒂和梅塔,另外对麦当劳和罗迪亚娜牌服装也有相当程度的热情,这当然也算是她的优点之一。她的优点其实还有不少。我们生活在一个日益文明的社会里,我们这个社会对人种进化的要求越来越高了,我们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得具备许多这个社会所需要的优秀品质,我想情况就是这样的。

我和女友之间的感情在日益加深,我们差不多已经如胶似漆了,其证明之一就是女友一直在催促我结婚。我一直认为结婚是一件好事情。我其实是很愿意结婚的。这是十分令人诱惑和激动的事情。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一直在保持沉默。只要女友一提到结婚的事,我就成了一个哑巴。这中间肯定存在一些问题。问题出在我这一方面,不在我的女友。我的女友她没有问题。她的问题就是老是让我变成哑巴。这让我很难堪。我知道女友是个难得的好女孩。我还知道我很想娶她。问题是结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婚姻总是让我想到我的父母。如果我的婚姻像我的父母一样,那可就糟透了。

我的父母的婚姻是50年代末由他们的上司包办的。我父亲那时候是一名年纪已经不算太轻的中级军官,性格粗犷,没什么文化,打过仗,立过战功。我母亲在军队做后勤工作,家庭出身小职员,本人成分学生,积极要求上进。我的父亲那个时候刚从医院养伤出来。我父亲一回到部队就向上级嚷嚷说他该给自己弄个家了。我父亲那时精力充沛,嗓门也比较大,说话跟吵架似的。上级倒不是怕吵架。上级觉得我父亲确实年纪不小了,确实应该娶个女人生串娃了。上级就说,好吧,就把某某介绍给你吧。上级说的某某,就是我的母亲。而所谓介绍,那只是一种说法。在供给制时代,那基本上和分配商品没有太多区别。这样,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就结婚成家了,这在当时是比较典型的革命婚姻模式。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有没有过爱情基础,这一点我不知道。等我长大以后,他们的婚姻已经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一种让人不能理解的样子。我想,即便父亲和母亲曾经有过爱情,那和时下意义的爱情也完全不同,那肯定是另外一种类型,是我不了解的类型。我了解的父母的婚姻,一直就给我留下很糟糕的印象。从我记事时起我就知道父母是不团结的。我从来不记得父母之间有过亲昵温情的言语。他们总是吵架,争论不休,在各种场合尽可能地表示自己与对方有不同的观点。比如一个如果说了煤炭是黑颜色的这么一个简单的事实,那么另一个绝对要扭筋说煤炭是红颜色的,并引申出因为煤炭的根本作用就是燃料,而燃烧着的煤炭只能是红的这样一大堆道理。说煤炭是黑颜色的那一个当然是不会服输的,他(她)会把这个出现了打结的争论引入第二战场,比如,他(她)会反驳说,燃烧着的煤炭当然是红颜色的,可是等它们燃烧完了呢?等它们都烧成了炭渣子呢?它们是什么颜色?它们不还是黑颜色吗?另一个在这种十分被动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即便他(她)明显已经陷入绝境,他(她)仍然会据“理”力争。他(她)会言之凿凿地说,炭渣当然是黑颜色的,可是几千年几万年之后,炭渣沤成了泥土,那泥土不是红颜色的又是什么呢?如果这一个要反驳说泥土也不尽然是红颜色的,泥土也有黑颜色的,那么那一个也会反戈一击,说炭渣也未必全黑,一半以上的炭渣都是灰白色的。如此这般,关于煤炭是什么颜色的争论,就被引申到与主题毫不相关的地方去了。

在我看来,父母的争吵其实完全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意义。他们绝对不是为了争论出一个什么样的重要道理。对于人生,他们都很自信。他们的道理是与生俱来的。他们完全不需要别人的指点。他们的争论,全部的意义都在于争论这种形式。他们对这种激烈的对抗形式似乎十分着迷。有时候,他们分明是赞同某一个观点的,但是因为对方率先占有了这个观点的发布权,他们就会给予激烈的反对。他们的反对姿态已经进入了他们的下意识。他们甚至完全不考虑反对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要反对。他们只是热衷于反对。到后来他们全都养成了一个习惯。这个习惯就是不管谁说了什么,另一个接口的头一个字必定是“不”,表示对对方的意见持不同的看法。说完这个“不”字,接下去再考虑为什么“不”的理由。这样一来他们的交流就常常出现一些混乱,让人弄不清在某一个问题上,谁是赞同者,谁是反对者。比如有一次,那是我参加高考,我高考的成绩非常出色,考分公布时我的名字在红榜的最前列。父母知道这个消息后高兴坏了,他们都为我感到自豪和骄傲。母亲含着眼泪说:“咱们有一个好儿子!”父亲立刻就大声地说:“不!”父亲就是这么说的。父亲当时也很激动,他的眼眶里同样充满了泪水。父亲说:“咱们怎么是有一个好儿子呢?咱们的儿子怎么是好呢?咱们的儿子,他那个样子,他根本就不是好。他根本就是优秀的儿子。他让我们感到骄傲。光是一个好就行了?他不是优秀又是什么呢?再说,咱们也不止这一个儿子。你说咱们有一个好儿子,那咱们另外两个儿子算什么?难道他们就不是咱们的儿子吗?难道他们就不好吗?”

在我的印象里,父母是一对等级不同但却难分伯仲的争论对手。父亲是重量级的。他个头魁梧,嗓门大,一遇争论就摆出一副决战的架势,咄咄逼人得很;母亲则不然,母亲是江浙姑娘,吴侬软语,性情又温温的,说话声音再大也只当是在念诗歌,气势上绝对不是父亲的对手。因为这一点,再加上父亲出身贫苦,职务上又比母亲高,一开始父亲总是赢家。但后来这种局势改变了。后来母亲渐渐地占了上风,我想这种局势的改变肯定是和母亲的不懈努力有关系的。母亲和父亲的婚姻牢固地保持了几十年。这几十年他们不断地在争论。也就是说,他们彼此为对手,而且从来不考虑放弃掉对手和自己作为对手的权利。他们如此的坚韧执著,那一份信仰,已经足够让他们成就一些事业了。他们肯定会是一往无前的。当然,母亲在后来的夫妻战事中渐渐占了上风,这和她炉火纯青的磨炼有关。同时和父亲自身素质问题也有相当大的关系。父亲有不少小毛病每每成为母亲在关键场合借题发挥的理由。父亲出身农民,没有良好的卫生习惯,不喜欢洗脚,不喜欢换衬衣。母亲总是很兴奋地攻击父亲的这些缺点。比如从不洗脚会弄脏被子到不尊重别人的劳动就是剥削阶级思想,从不勤换衬衣会引发各种疾病到既损人又害己。这一类攻击因为有真凭实据而充满力量,弄得父亲常常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而父亲几十年的习性生就了,禀性难改,况且一改就表示了折服的姿态,就失去了对手的意义,所以一边咬牙坚持一边顽强抗争的父亲只好注定了永远当母亲的“靶子”。

当然父亲也不是好对付的。父亲打过仗,军事上有一套,知道什么时候该撤退,什么时候该坚守,什么时候该进攻。父亲总是在母亲大举讨伐他的时候紧闭城门,而在母亲感到疲惫准备鸣金班师的时候便会突然打开城门发动袭击。而且父亲的打击力量也相当有力度。比如他会拿着母亲烧的菜咸了这个话题大肆渲染,说菜咸了会损伤肾脏,肾脏损伤了就得进医院,进医院就会给国家造成负担,一个共产党员在国家困难时期给国家造成负担是丧失了起码的党性原则,等等,将母亲逼入死角。父亲这样运筹帷幄,偶尔也能在母亲的胜券中撕一两页下来,完成一两次漂亮的小战役。父亲在这个时候往往很得意。

父母就是这么争争吵吵过了半辈子,几十年没有间断过。他们婚姻的那条河流,始终有声有色,不曾平静。如果哪一天家里平静着,没有争吵声,那么原因只可能是一个,父母不都在家或者都不在家。

我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我深受父母的影响,我深受影响,当然不是同样也学会了与人针锋相对。恰恰相反,我讨厌针锋相对。我认为这个世界已经有够多的战争场所了,婚姻应该是唯一的战争避难所。我们在别的战场上亡命相搏,打得伤痕累累,身心俱惫,满是绝望。我们逃回到婚姻之中,应该像受伤的野兽一般互相舔净伤口上的血,互相依偎着躺在家庭的丛林之中,盖上一片苔藓喘息一番。我们甚至可以不要语言,而只要对方手的轻轻抚摸,这就足够了。我们干吗要针锋相对呢?如果这样婚姻还有什么抚慰意义呢?我想正因为如此我受害匪浅。我一方面渴望婚姻,渴望我的女友成为我的妻子,另一方面我又恐惧婚姻,恐惧我会为自己娶回一个对手同时我也变成了我挚爱者的对手。这是一个矛盾。我想我就是这样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犹豫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