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只狗离开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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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请把客厅的灯关上(1)

男人穿一件双排扣的西式外套,脸上带着一种平易近人的微笑,站在柜台近街的那一面。男人的站姿相当潇洒。

女人穿一身海蓝色的西式套裙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也许是为了躲避侵入店堂的阳光,也许是不喜欢汽车驰过之后扬起的飞尘,始终站在柜台深处,不走出来。

男人是英俊的,这是所有从街上走过的人都一眼可以看出来的。男人很年轻,发型时髦,同时有很好的身材,是那种成熟伟拔的身材,脸形是中庸的,不夸张,不矫饰,不咄咄逼人,值得信赖,不像大多数的男人,一旦年轻英俊,有一副成熟伟拔的坯子,或者没有这些,光凭着自负,就可以端起来,就可以目空一切,张扬上天。这样的男人与那样的男人一点也不同,这样的男人不会惹人心烦,是唯一可以让女人放心和倾心的男人,何况他有着很标准的身材,即便站到皮尔?卡丹的男模中,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女人算不上漂亮,但很耐看,很有韵致,像一种四川红淡的常绿小乔木,树形优美,枝叶浓密,叶片儿丰满,喜欢温暖、湿润和肥沃,在庇荫处自顾开着白色的花,长着黑色的浆果。这样的女人一定是内心丰富的,而且很矜持,不会轻浮,恪守深处的秘密,平静是第一,不管品位高到何处,也不说出来打击别人,用不着殚精竭虑去设防。何况她也是成熟的,已经超越了花期,不再让人眼累心累,让人猜测和怀疑。这样的女人如果是黑色的浆果,就全然是饱满的经验,是酸酸甜甜的爽口,魅力无穷,唯独不会有生涩。

男人站在柜台迎街的那一面,年轻英俊,站姿潇洒,而且还微笑着,但是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却都不注意他。女人有时候会为这个男人感到不平,会为世界上越来越少的热情和欣赏感到悲哀。不过女人的不平和悲哀全都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因为男人纵有许多优点,却并非出色得怎样。如今这世界上,潇洒是不缺的,微笑已经普及到玩具,年轻满眼都是,激素可以复制出众多的伟拔,成熟可以靠演技来完成,平易近人只能说明你没有文化,心虚气短,没有钞票,不能主宰,英俊也可能是银样镴枪头,也可能是陷阱,也可能什么都不是。除了这些,男人身上穿的那件双排扣西式外套,也是大众的款式,虽然叫了精品,价格不菲,总归是流水线上下来的东西,到哪儿都能撞上孪生兄弟,所以不能替他博得怎样的彩头。何况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忙,疲于生计,或者胸无宏图,心无旁骛,或者麻木,又是经济萧条期,人们只关心饭碗和利率,个个心态苍老,忧心忡忡,有谁会对这家绸布店里的服装柜台感兴趣呢?

这家绸布店在这条街上不是唯一的绸布店,也不是最大最有名的绸布店,顾客稀少,所以它才辟出一个柜台来卖服装,做一做品种,以招徕顾客。即便这样,店里的生意仍然没有起色,清淡得像一座教堂。偶然有一两个顾客跨进门来,也都是闲得无事地用逛店子来打发光阴,偶尔来的顾客在店子里乱逛一圈,漫无目的地隔着柜台看那一沓沓绸布,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来,于是直着身子,摇晃着跨出门槛,去下一个门面,店里又冷清下来,成了教堂。

绸布店的日子大多如此。

女人管着绸布店的这个服装柜台。女人是柜长。女人先来绸布店,后来男人来了,也分到服装柜,女人管着他,是他的上司。男人一点也不分辩,不为自己的身材和英俊抱屈,始终微笑着,女人要他站在临街的那一面,他就站在那里,潇洒而伟拔,尽心尽责。女人很感激这一点,她庆幸是他而不是别的爱说话的男人来做了她的同事。女人也是知道感激的女人,她本来就是极能干的,肯吃苦,柜台上有什么事,她都抢着做了,不指望他。因为如此,她会有一种主人的感觉,知道他和这个柜台需要她来照顾,她为这个就会慢慢滋生出一种柔情,一种信赖。有时候她会被这种柔情和信赖驱使着,从深处走出来,走到阳光和飞尘之下,去掸一掸他衣袖上的杨絮,或者为他整理一下领带。女人的动作很轻,有一种亲昵的味道,好像她有许多心颤的情感,是要借助这样的动作,只能借助这样的动作。女人知道她在为男人掸杨絮和整理领带的时候,店堂里别的角落会发出一些哧哧的窃笑,她听不见,但她知道会有,那是她的那些同事,她们在嗤笑她,嗤笑她的柔情蜜意。女人不在乎。她就是要这么做。她愿意这样。男人也愿意。男人镇定得很,不改潇洒,一如既往地微笑着,配合着她,让她把他收拾得焕然一新。男人每次都如此,女人便有了自信,有了从容,女人便可以投入,并知道她唯一可以信赖他。

“这世界上有着太多的人,可我们却无法分辨,这世界上所有的心都长得一个模样,可我们却不知道每一颗都在想着什么。”女人对男人说。女人喜欢对男人说话。生意清淡的时候,这是唯一可以消解孤独的事。女人于是总爱对男人说点什么。女人说过之后就走回深处去,站在那里静静地发呆。绸布店的日子大多如此。

街对面有一家音像商店,名字叫得很怪,叫“逗号”,店徽是一个形象的图形,状似蝌蚪,蓝蓝地在幕墙上游凫着,和女人身上穿着的这身西式套裙的颜色相似,模样活泼。音像商店的生意很好,不断有轻型货车开来,装上“山水”“先锋”一类牌子的音响拖走,还有不少梳着小分头的少年和背着小背包的少女到店里来买“恩雅”或者“蓬皮杜”,他们把新买的音碟装进便携碟机里,戴上大耳机,像宇航员那样眯着眼,摇晃着身子走了。音像店有时候会放出一段音乐来,但声音不会太大,是Richard Marx的《此情可待》或者Bertie Higgins的《卡萨布兰卡》,这样的音乐在闹市之中像一缕无人抚慰的芳魂,飘动得安静,同时还有一份感伤。

“逗号”的主人是一位中年男子,女人私下里管他叫“蝌蚪”。据说蝌蚪是教授,过去在一所大学里教书,后来辞了职,开了这家音像店,生意做得十分红火。蝌蚪风度翩翩,学者气质,拿知识来赚钱,便把赚钱的事做出了品位,吸引了不少老顾客,连一些发烧级的年轻人都常到他店里来听他刚弄到的机器。蝌蚪国字脸,寸儿头,人有点迟缓,有点腼腆,不像他店徽上的那只活泼的蝌蚪。也许是做音乐的,生命总停在华彩上,与现实的节拍和疾速隔阂着,自持着,但和女人柜台里的男人一样,是宽肩细腰,高高的个子,脸上带着笑,身上的西装不是一个品牌,款式却差不到什么地方去,同样价格不菲,让人坚信,如今的男人,都是好坯子,越来越有看相了。

蝌蚪常常走出他的音像店,站在店铺门前,若有所思地朝街这边看。女人知道他是在看她。女人不看他。女人站在深处,像树荫罩住的河水里的桃花鱼,眼睛休息着,只让思绪漫漫游动。女人有时候想,水真凉。

女人和蝌蚪认识,他们的孩子共同在一个寄宿学校里读书,不在一个班,但都是健康可爱积极向上的好孩子。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女人和蝌蚪见过面,彼此用飞快的速度打量了一眼,心里都有了对对方的欣赏。后来他们看孩子们表演英语小话剧,女人的小女儿扮演小红帽,另一个高年级的男孩扮演狼外婆。蝌蚪正好坐在女人身边,他由衷地说:“那是你的女儿吧?她演得真好。”女人心里很骄傲,那是来自脐带部位的骄傲,女人也像他那样不转过脸去看他,说:“那男孩太急了,台词念得太快,要慢一点,他会发挥得更出色。”他点头,表示同意她的看法,然后说:“是的,他太急躁,总是爱抢,干什么都这样,好像有人在后面追他——他是我儿子。”女人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女人为此有点生气,她在心里白了他一眼,想干吗呢,要批评就批评自己,那男孩表演得多棒呀。

绸布店的日子是过尽了的日子,昔日的辉煌早已为时装所取代,冷清不是季节上的事,没有转机。女人为此而伤感。女人怀念过去。女人是活在过去的。过去是多么的美好呀,那简直就是绸布的时代——色泽鲜亮的塔夫绸,细洁光滑的柞丝,柔软绚丽的九露缎,雅致大方的明露缎,轻薄平爽的纺绸,透如蝉翼的乔其纱,软滑如云的洋纺,柔实坚韧的双绉,光泽和顺的碧绉,挺括结实的杭罗,硬密飘逸的广绫,粗美细巧的天香绢,瑰丽多彩的古香缎,华美炫耀的立绒,它们就像一群花容各异的女子,让人心疼,还有海力蒙、派力司、彩虹格、珊瑚绉、锦翠绉、珑玉绉、美丽绸、巧克丁、胖哔叽、凡尔丁、毛华达、雪花呢、麦尔登,它们的名字听起来充满了生动的诱惑,至于黄狼、黑貂、灰鼠、花鼠、青综、灵猫、艾虎、竹鼬、貉子、猞猁、海狸、密狗、猬子,它们本来就是生命,是绸布店鼎盛时代的花冠,可现在它们却被时装取代了,被克伊斯蒂安?狄奥尔、伊费?森?洛朗、朗万?艮纳?里基取代了,被姬仙蒂娜、绮曼奴、仙奴、圣罗兰、姬仙取代了。清冷的绸布末日,没有人再光顾绸布店,没有人再对个性感兴趣,没有人再倾心怀旧、华丽、典雅和俊朗,取代这一切的是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