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只狗离开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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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生(1)

对于刘工来说,一生中最快慰的日子莫过于晚年,而一年中最快慰的日子莫过于年三十。

刘工不叫刘工,刘工叫刘敬尧,是城市建筑设计院的副院长兼总工程师,当然这是离休以前的职务;离休以后,刘工就成了一名政府养老金的领取者,与他从前的职务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是不管离休前还是离休后,人们都爱管他叫刘工,几十年如此,他也习惯了,这么叫既亲切又简便,只两个字,就把一个人的姓名和职称都包括了。刘工是搞工程的,讲究简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他不喜欢,本能地有一种职业的抵触,附件多了,不光累赘,有时候还容易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枝蔓来,落下祸害。

刘工很喜欢离休以后的日子,离休后的日子清静恬淡,一切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不必操更多的心。虽然有时候一些项目部门仍会慕名而来,拿一些重要的图纸和方案来请教刘工,包括这座城市若有了什么重要的城建计划,有关方面也会派来阔气的小轿车接刘工去顾问一下,但刘工毕竟已是一名离休的专家,不再担任计划任务,没有那么繁忙了。

这样的日子,因为有了随意,也就多了一份舒坦。

刘工很珍惜自己离休后的日子,就像珍惜他离休前的工作一样。刘工离休前担任着重要的社会工作和专业工作,光是各种技术委员会的要职,刘工就担任了好几个,还有一些相关不相关的社会职务,多得他自己都记不清。刘工一直尽职尽责,有时候累得病了,他也没有怨言,他把社会和人们对他的希望,看成是对自己的鼓励,这样的工作充满了意义。人们需要我,他总是微笑着这么说。而现在好了,现在刘工离休了,他把几十年来社会交给他的担子,大部分卸了下来,包括社会给他的荣誉。刘工离休那天设计院开了一个相当感人的欢送会,连市里主管副市长都专程从一个重要会议上赶来,大家都红着眼圈,恋恋不舍,觉得刘工离开他们是不能够接受的事实。开始大家一个接一个抢着发言,后来大家都沉默了,说不下去。刘工在沉寂之中站起来,把手中那朵一直没有戴上的大红花放下,恭恭敬敬地朝人们鞠了个躬,轻声说:“谢谢大家几十年对我的关照,谢谢大家了。”有好几个女工程师哭了出来,大家心里想,刘工,怎么该您说谢字?要谢,也该我们大家谢您呀!

刘工只把一些自己购买的专业技术书籍搬回了家,其余的什么也没有拿,这有点像平时下班回家似的。但刘工知道,这不是下班,这和下班不一样,一切都改变了,因为再没有了上班,自己休息了,和大半生相依为命的工作一刀两断了,余下来的日子,就是养老了。刘工觉得这样的归宿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是刘工早就在盼望着的日子。一个人,当他进入社会,担负起一定的社会职责,就开始为这个社会贡献自己,大家都如此,这个朝气蓬勃充满生机的社会就是这么构成的,这个社会才有了让人充满信心的希望。到老了,这个人的力气用光了,心血耗尽了,智慧到了一个极限,身体也累出了许多自己无法控制的疾病,这个人其实就像一支快燃尽的蜡烛,对社会没有多大作用了,社会就让这个人休息,把位置让出来,给更年轻更有希望的人。这个人累了,该休息了,也有资格休息了,原先那些想着和念着而又没有时间去做的事情,这个时候就可以做了,时间是充足富裕的,人的心境是充足富裕的,不必挂记着工作,不必去奔波疲顿,一直到死,这段时光都是属于自己,这有多么好啊!

刘工喜欢这样的日子,刘工把这样的日子安排得有条不紊。

清晨起床,先坐在床上,隔着轻抚的窗帘看嫩黄的太阳渐渐升起。一只鸟儿飞来,停在窗台上歪着小巧的脑袋朝窗里看。鸟儿也是刚醒过来的,充满了新鲜和快乐,看刘工也在看它,就亮着嗓子叫两声,声音因为带着晨雾婉转明丽。刘工依在床头,有时候被迷住了,记不起穿衣起床,会在床上坐上很长一段时间。

早上两片面包,一个水煮蛋,外带一杯滚烫的浓茶。茶是刘工最好的伙伴,刘工喜欢喝茶,平日里喝茶是提神的,再好的茶也糟蹋了,只有休息之后,才能这么悠悠来品,一口一口,品出日子的宁静志远,那又是一种人生的滋味呢。

如果不爱在家自己做,就在街头小食摊上,要一碗刚出锅的馄饨,馄饨一个个十分精致,透着摊主对日子的算计,鼓着肚浮在料汤上,搁足了葱姜醋椒,慢慢喝下去,就有了一头微微的细汗,四面有匆匆忙忙去上班的人们,车流在远处的大街上接踵而过,刘工坐在擦得十分干净的小凳上,不慌不忙,就觉得自己的宽裕是金钱也买不来的。

早上一般是看昨日的报纸,有时候也看看有趣的电视,然后做一些专业性的笔记和资料卡的整理工作,再随便做点什么吃。现在的快餐业发达得很,大山里的特色食品,一天之内就能送到城市的超市货架上,你还能闻到没有散尽的大山的气息。

午饭后刘工爱到外面去走走,上公园,或者去听一场歌剧。刘工早年在苏联留学时喜欢上了歌剧,布里顿的《仲夏夜之梦》和古森斯的《马纳拉的唐璜》都是他熟悉的。刘工很欣赏《仲夏夜之梦》的第二幕,仙后令侍者往两个夜入仙林的少年眼里滴花汁,使他们睁眼后承认了爱人,而仙后本人也受花汁迷蒙,倾心于妒者,刘工觉得莎士比亚的喜剧才能真是伟大无比的,使人类的眼泪和笑声都充满了生命的魅力。可惜,回国后很难有这份享受了,工作繁忙是一个原因,而歌剧不发达也是一个原因,现在刘工有了时间,可以满世界去寻找他的歌剧了。音乐共有着对世界的领悟和热爱,刘工坐在鲜鲜亮的剧院里,闭着眼静静地听,有时候真能听出白桦林哗哗作响的声音,刘工就想起一些淡忘了的名字来:瓦西里耶夫?普里什文、艾拉?克雷斯、娜达萨?康斯坦丁叶芙娜……

晚上是必看新闻的,从国家新闻到省市新闻,刘工不太操心什么,只是换了一种心境,一种悠闲的心境。这个世界总是热闹无比的,每天都有重大的事件发生,毕竟是一个庞大的星球,你不能把它放置在一片落满金黄树叶的森林里。刘工坐在竹椅中,全身放松,手里捧着一杯香茗,慢慢饮,慢慢看,这种退后一步,以一个告别者身份看世界的姿态,使刘工有了一种宽容和豁达,世界上发生了一些什么有多重要呢?人活到老年了,才知道生命的过程是最重要的,生命的放松和自由是最重要的。

然后洗了漱了,依在床头,看一会儿书。书香依然,这是一种习惯,就像茶,能起到催眠作用。闭灯时,刘工心无杂念,会很快地进入平静安恬的梦乡。

有时候也有一些中年人或青年人,来敲刘工的门,进门后先毕恭毕敬鞠个躬,抱歉地说声刘工打搅您了。中年人或青年人大多手中提着一些细心挑选过的礼物,送礼的人一般都不怎么好意思,站在那里十分拘谨。刘工趿着保暖拖鞋,手里拿着报纸或书,会很客气地请来人进屋,请人家坐,然后去茶几边泡茶。等客人坐了,喝过几口茶,寒暄几句,刘工就会微笑着轻轻对客人说:“对不起,我已经离休了,高评委那边我也辞了,你的职称的事我帮不上忙,实在抱歉得很。”说的都是实话,人家明白情况后依然十分感激,不管怎么说,刘工是德高望重的专家,人家能这么平易近人地坐下来和自己说话,人家还泡了那么好的毛尖,这就已经是面子了。客人离开时依然很高兴,但带来的礼物得原封不动地带走,刘工这个人不受礼,不管帮上帮不上忙,这个礼他都不会受的。

离休的日子真是好,一切身无杂务,心无旁骛,一切轻松愉快,不再担系着什么,刘工觉得再满足不过了,刘工在这轻松愉快中,又学会了气功。

气功是跟同一栋楼的退休职工朱大爷老两口学的。朱大爷原先是设计院的勤杂工,比刘工早退几年。过去两个人并没有交往,平日里见了,也只点点头。这种关系也合情合理,虽同是一个设计院的,刘工是专家领导,操心和负责着大事,朱大爷是普通职工,管的是扫地打开水的小事,社会分工差着很多。若在设计院里他们的关系就十分密切,那只能说明他们对各自的本职工作松了心。现在不同了,现在他们都是政府养老金领取者,这一辈子,该完成的社会工作他们都完成了,他们可以像普通人那样的交往了。刘工离休后的第二个星期,朱大爷夫妇就来敲刘工的门,热情地邀请刘工去他牵头的气功站学气功。“气功好,气功能养神益气,健体强身,还能消磨时间,对咱们这些老人,气功真的功德无量呢。”朱大爷这么说。刘工微笑着,刘工倒不觉得自己的时间需要消磨,刘工离休后有一套计划,他有很多平时积攒下来的书要读,他还想写几本城市建筑方面的专著,这些念头有过很久了,一直都没有空下来,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它们了。但是,刘工喜欢朱大爷那副热爱气功的口气,喜欢对一种新鲜事物的迷恋劲儿,他甚至喜欢这个平时从未交往过的同龄人毫无顾忌地来敲他的门。那就练练吧,练练有什么不好呢?

刘工像个有了一种全新生活的孩子,他站在街心公园的草坪上,草是精心修剪过的,平整而妥帖,刘工心里怀着一种新鲜的兴奋,最初还有一丝拘泥。练气功的都是一些老人,一些和他一样最终摆脱了社会工作的老人,他们的脸上明显地带着悠然自得的神情,对远处匆匆走过的路人和如水流淌的汽车不屑一顾。他们的头上罩着慈祥的阳光,因此他们自己也变得无比慈祥起来。这是一幅安详的城市景致,比那些城市高大典雅的标志性建筑更为生动,也更显出一个城市的自豪。刘工站在这些老人之中,将全身放松了,微阖着眼,均匀地呼吸,慢慢举起两臂,运气,他觉得有一种生命的暖流沉着地通过他的全身,没有愧疚,没有伤感,没有遗憾,没有羞涩,一片如纱的白雾袅袅升起,白雾之后是一天闪烁着洁清的星空,它们围绕着他,慢慢地把他托举起来,托举着他向上升腾,他在这种升腾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羽化了……

常常的,邻居小李技术员那个四岁的小姑娘会跑来,仰着头看着刘工,奶声奶气地说:“刘爷爷刘爷爷,您怎么又在太阳下睡着了呀?你还站着睡,你会摔跤的。”

刘工睁开眼,微笑着冲小女孩做手势,心里充满了安恬,刘工知道,他不会摔跤的。

有时候老人们也会在练完气功之后一起聊聊天,内容大多是关于孩子的。阳光通常都很好,城市越来越注重绿化,在阳光和植物之间心平气和地谈论孩子,无疑是这个城市的老人们最快乐的时光了。

刘工总是微笑着和老人们坐在一起,大多数的时候他都不说话,听那些老人们谈。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刘工是没有什么可谈的,或者刘工有什么尴尬和不堪,恰恰相反,如果说到孩子,刘工恐怕是这个社会中最值得称傲的老人了。刘工和老伴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儿女们长得健康美丽,又都孝敬争气。大儿子是学工科的,在一家光纤厂当厂长,厂子的前景相当不错,上面的领导器重他,下面的工人敬佩他,四十出头年龄,已经评上了高级职称,还拥有好几项个人专利,是市里挂了号的青年实业家。女儿是学国际金融的,公派到美国休斯敦大学读了六年书,拿了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大学教书,很枯燥的学问,却讲得让学生们津津有味,连其他系的学生们也跑来蹭大课,说,刘老师是金融家的学问,外交家的风度,政治家的口才,听刘老师讲课,简直是一种享受。小儿子原来是学装饰装潢设计的,毕业后分到一家广告公司做美工,这些年广告业走火,公司的业务量与日俱增,活做不完,收入也颇丰,可小儿子却迷上了服装设计,且出手不凡,先牛刀小试,设计了一种休闲服,救活了一家不景气的服装厂,后来一发不可收拾,连续拿了几项服装设计大奖,成了服装设计界炙手可热的红人,公司一看,这不是新的利润增长点又是什么?立刻投资办了一家服装设计所,设计所的百分之三十股分归小儿子,而所长这个位置,自然也非小儿子莫属了。

朱大爷对那些老人们说:“你们这些老家伙,你们别说好,要说好,你们得听刘工先说,他说过了,剩下的你们再续。”

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因为听朱大爷说也不是一回了,大家都拿羡慕的眼光看微笑着坐在那里的刘工,大家都认定,刘工是幸福老人中的一个典范,人这一生,若活到这个分上,也就没有什么冤枉了。

大家都这么想,刘工也这么想,你有了时间,有了心境,有了解脱,有了主宰,你再有草地和阳光,这样的日子,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不过刘工也并不是没有一点忧郁,这个社会中,没有一点忧郁的人是不存在的。宽容和随遇而安是一回事,现实的不完美又是一回事,我们总得承认这个世界还没有完美得正如我们的理想,这样我们才是客观的。

刘工还是有忧郁的,说忧郁,当然与刘工休息后的生活有关,因为刘工休息后的日子过得太消停了,几乎没有什么缺憾,没有缺憾,那就不成其为日子。人们总爱在一泊平静的湖面上寻找涟漪,总爱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寻找墨迹。有了涟漪的湖才是真实的湖,有了墨迹的白纸才更显出白。生活中若全都完善,那反而让人不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