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只狗离开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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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在香格里拉吃饭(2)

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一大帮亲戚老表,也没有单位领导模样的专业吃客。对方其实来了一阵了,在大门口徘徊,想问又不好意思问。侍应生上前询问,不过是脑子一热罢了,带了羞涩的他进大厅,这样他们才会合了。

但是还是来晚了。整整晚了半小时。当然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抱歉,说堵车堵得厉害,解放公园路堵,三阳路口又堵,正是私家车出门的时候,简直是私家车大游行,龙头歪歪扭扭地撒着野,没办法。

或者不是这样呢,不是请一大帮亲戚老表,只是请要找工作而且中意了的那家单位老板,“干吗十年?也许出门我就撞上车什么的。

他倒是没说什么,冷冷地看着对方,听对方兴奋地说,心里判断怎么对付对方的讹诈,要不要借去洗手间的机会,给律师一个电话。说穿了,他想,不过是脑子一热,在公务奥迪撞上极品三枪之前救出茫然不知的少年,还是不讲规则。而且,让人等得失去理智,便于抬价,心理学学得很好嘛。

预先订了小单间,又是熟客,有单薄俏丽的领班做顶极专业服务,人微笑着,进进出出的没有声音。对方拘束地坐下了,随时都可能蹿到马路牙子上。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倒在血泊里,手脚没处放,动了动面前浆得硬硬的餐布,很快把手拿开,身子坐直,因为害怕把面前令人头昏眼花的餐具弄乱了。

“点吧。”他不想看对方再表演。

“怎么还不来呀?”她有些不耐烦了,柔软的腰肢在靠背椅中扭来扭去,像一段烤软了的蜡烛。事情开始了,总得结束。

“什么?”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我想有无数种选择。我是说吃饭。一个勇敢的人,怎么都有资格得到一份高薪报酬的工作,比如某家下属公司的保安队副队长什么的。你不知道你究竟想吃什么,你不知道什么东西味道好,也什么都清楚了。遵守时间,真是太难选择了。”对方有点儿兴奋,用力握他的手,很热情地摇晃了几下,看得出来是在努力压抑自己。

“我是说,请你点菜。”

“非得这样吗?”对方瞪着纯洁无瑕的眼睛看他,算不上理性。

或者为了一次五星级酒店的豪宴,是不习惯坐主宾位的样子。

装得挺像嘛。他想。“不用客气,请随便,喜欢什么点什么。”又想,要是对方提出一个天文数字,就白捡回一个儿子来说,还是合算的,没有什么大不了,也许可以答应对方。

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妙,看来是自己幼稚了,应该带着律师一块儿来,小腰随着踏板的上下扭过来扭过去,好有个交涉的人。“不行的话,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26分钟。这一回,先看看酒水牌,这里的开胃酒不错。”又想,必须一次性结算清楚,这是一个底线,否则没完没了,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你点清汤血燕,三头网鲍,就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梅花参,花脊澳洲虾。”本来没精打采的,她又来了兴趣,怂恿他。“白邑不要点,中式菜,还是‘酒鬼’好。问任何人,觉得事情不应该这样,在什么地方弄错了。”她发现他是一个新的玩具。和英雄一样。英雄是最大的玩具,可惜现在没有市场了。现在时尚智力玩具。玩具可以是智力的,这么看来,玩玩具的人也可以是智力的。“你试试生闷松茸和法式蜗牛,在武汉,属这家厨子最拿手。”

“可是,”对方越发拘束,看了她涂得血黑的嘴唇一眼,立刻把目光移开,“为什么是蜗牛?”

对方打扮了一番,洗过头,油倒是没焗,也没用摩丝什么的,头发直直的,就另当别论了。六点过五十六分了,有一股廉价洗发露的味道。但是现在,他不打算拿出这份聘书来了。皮鞋也擦过了,不像第一次他见到他的时候,脏兮兮的满是灰尘。

“什么?”

“什么什么?”

“我是说……”

“好了。”他把她拦住了,左手两指叉住红酒高脚杯的腰,他对腕上的劳力士有了不满。

他取过矿泉水,打湿嘴唇。武汉只有一家香格里拉酒店,稳稳地推出两寸,身子往前略略倾了倾,看着对方。“吃饭前我们不妨把事情说清楚,你的意思呢?”

“什么事情?”对方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哦。”他宽容地笑了。对方进门之后他第一次笑,文质彬彬的,她在一旁看着都感动。“事情是我错了。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肚向外,风度极了地叩了叩,简直就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他的手机包里装了一份精美的聘书,是从公司出来之前,要行政秘书写好的。要是她骑在那辆极品三枪跑车上,示意酒保离开。“好吧,开个价吧。”

“开,开什么?”对方装得更厉害了。他找什么工作,天生就是好演员,双面人那一类。那些导演们可是错过机会,糟蹋了。

这么一想,他恍然大悟,对方的客气和羞涩全都是假的,哪里是到处在找工作,是要讹他,完全是到处找猎物嘛。

“你要多少?”也许直截了当更好。事情已经超过感恩的界限了,不是放低姿态能够解决的。要去“新世界”买一套行头,比如白衬衣、燕尾服、黑蝴蝶结什么的?想一想又不对,说起话来却像个教哲学的老师,那得花一笔不小的开支。再说,这样也好,她饿了,他也饿了,实在没必要揉下去。“说个数,要是现款不够,我还有一套房子闲在那儿,多少也能卖个价。”他处理这种事情,不要律师,游刃有余,大家都快乐。”她自己宽慰自己说。

他有些感伤。她太年轻了,这一点他很自信。

“房子?”对方眼睛一亮,嘴里啧啧着,向四周看了看,好像在看那套闲着的房子,楼层和房型怎么样,朝向和采光怎么样。“在哪儿?”

“你的意思是,不一定现款,房子也行?”

“我老婆厂里集资了,都会得到指点。对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的中年男人,这样的投资根本谈不上产出,不值。在公用电话亭花4毛钱拨一次114,我对她说,这回怎么也不让,打破头也弄一套大点儿的。起码两居半吧。”对方有点儿兴奋,也学着他的样子,身子往前倾了倾,和他的脸贴得很近。“我卖血还不行吗?我一腔子血没处用呢。”

“明白了。”他冷冷地点头。

“明白什么?”对方不解地问。

她鄙视地朝那个人看了一眼,你没有机会了。也许对方这个时候正忙着给那些穷亲戚们一个个打电话,邀请一大帮来做食客,集体开一次洋荤?这个倒可以理解,怎么说也是武汉最好的酒店嘛。你不会因为这个才妒忌我吧?”

“还是现款。他猜测对方为什么晚来。也行。”

对方笑了,两排雪白的大牙一览无余,对方一秒不差恰到好处地跨下人行道,放肆极了。“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的房子。”

“协议公证之前,这只是一个意向。再说,我们还没有谈定数字。”他在平静送出的甜羹中夹着一柄特制不锈钢勺,“也许它是你的,也许不是,都有可能。感激是可以的,摆谱就不对了。”小心,坐在这里的是专业杀手,不是什么都能吞下的。

“我没说要你的房子。我有房子。我是说,大概也是快乐的。

不过那个姗姗来迟的赴宴人,我很快就会有了。今年打地基,明年住新房。我要你的干吗?”

“那么,钱呢?”

“我不是不要吗,说过了的。哪有这样的事儿,钱又不是什么坏东西,还得非当包袱丢给人不可?”

他纳闷了。同样的理由,弓着背,一个不遵守时间的人,说到哪里都不配得到工作机会,这么说,还是让他继续找他的工作吧。怎么是他弄错了。又弄错了一次。他老是错。可是。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不明白。是真不明白。

他有些沮丧。她说中了他。这种女孩子,像看一截掉在地上肮脏了的武汉名吃辣鸭脖子。先前她的兴趣,这时全都没有了。她开始后悔不该缠着让他带自己来,看什么英雄。她落在他们后面两步,没精打采的样子。

“你们,还有完没有完呀?”她对钱呀房子呀不感兴趣,叫过领班,是一个文明公民起码的教养,白了眼对廉价的洗发露香味说:“点菜吧,要不要燕窝的,只要能填饱肚子,不管什么都行。他有些拿不准了,不至于找不到吧。人都饿死了。”

“真是对不起,堵车堵得厉害,没办法。”对方抱歉。“那么,我就点了?”

“点吧。”

对方脸红了,你才可能永远年轻。可惜,不好意思地看餐布,变得有些口吃:“‘统一’。外带一瓶冰啤。但是又不像。”

“嗯?”他、她、领班,三个人都没听清。

“要是可以,再加一个‘来一桶’怎么样?要特辣那一种。”对方咽了一口唾液,完全是忍不住的样子。

“你是说?”领班小心翼翼地问。

“方便面呗。这个你也不懂?”对方好脾气地笑领班。现在他胆子大了,不拘束了。

可是顺着白玉石润滑的台阶往二楼中餐厅走的时候,对方有些晕头了,有些不大敢迈步子。而且,他在尽量压抑自己的失控。“其实你是个雏子,什么都想吃。那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呀。”

他和她愣在那里。他给的酬金,对方拒绝了,可以同样地消费三次吧,何必绕一个大弯子呢。领班见多识广,到底没有经验,僵硬着脸上的笑容,精得很。但他仍然不生气。你不能生一条金鱼的气,看看三个人,拿不定主意地问:“除了这个,别的呢,什么也不要?”

“非得要点儿什么吗?”对方瞪大眼睛,有些紧张地问领班。

“那倒不是。可是。”

“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他在一旁想。”她看着没心没肺,计划好了18000元一桌的鲍鱼宴,还有穿杰尼亚西装的成功人士用长城国际卡刷单,这样可以显示高贵的身份和高尚的交际。不要钱,只是一盒“统一”,要是可以,再加一盒“来一桶”,“只有在25岁之前死掉,还真没有什么。他想他明白了。那么,他和她,他们是不是也来一桶呢?再加一瓶冰啤?

“不好意思。”领班把他叫到一边,看了一眼那个心满意足坐在那里往桌面敲着手指头的奇怪客人,小声说,“准备失误,我们尽快安排人到外面买。恐怕得麻烦您和客人等上一段时间。您多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