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只狗离开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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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飞翔(2)

他的起飞和过去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他先在礁石上耸着脖子向前奔跑了很长一段路,他向前奔跑的样子非常糟糕,一瘸一瘸的,根本就没有速度。他向前奔跑到悬崖边上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但他不得不飞起来,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有一刻他是笔直往下坠落着,向海里坠落,他拼命扇动翅膀,向腹部下收缩着双脚,想让自己拉起来。坠落从来就是他的命运,他的翅膀已经击打着海水了,他甚至被海水呛了一口,他有些绝望地用双爪去抓跳动着的海水,好像那样做就可以让海水害怕,并且退缩回去似的。一只笨拙的红脸鸬鹚在海滩上嘎嘎地大笑,他本来在那里有一嘴没一嘴地啄着一些没来得及随潮水走掉的贝壳动物,那些贝壳动物行动缓慢,是很适合做休闲食品的,他被那个古怪的家伙朝海里坠落下去的样子逗得一张红脸笑成了黑脸。他顾不了那只红脸鸬鹚的嘲笑,仍然拼命地扇动着翅膀,同时把脖子用力往上挣,努力地离开海水。他终于飞起来了,一点一点离开了海面,朝上飞去。现在他飞起来了,他能够感觉到风过来了,风在他的身体下托着他,它们托着他的身体往上升去。他有一种欣喜的感觉,他知道他是可以信任风的,它们是他唯一可依赖的朋友,它们从来就没有抛弃过他,现在它们过来了,它们又在那儿了,它们在他的身下,并且托着他,告诉他,他可以飞起来了。

一大群黑叉尾海燕和白腰叉尾海燕在礁石丛中觅食,他们的身姿矫健而轻盈,可以贴着海面的波涛飞快地起伏飞行。他们看见他的时候大声地叫嚷道,快看,那个古怪的家伙又来了。他们说的是他。他们说的是他飞行着的样子。他飞起来的姿势确实不好看,他的一只翅膀有点毛病,有点残疾,不太好使,这使他飞起来的时候无法保持平衡,身子总是向一边倾斜着,像吃了过多的海鳗肉有点醉了的样子。他一直想改变这种状态,改变斜着身子飞行的状态,但他从来就没有做到,他的那只受过伤的翅膀一点忙也帮不上,它不肯听他使唤,不管他怎样努力地扇动它,它还是无力地耷拉着,跟不上另一只翅膀的动作,这让他十分沮丧。他不是为了漂亮的飞翔姿势才想要改变的,他和他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不一样,他生下来的时候就不漂亮,以后也没有变得漂亮过,他从来就没有指望过漂亮。他若是有梦,就是做过强壮的梦,他想要做一只强壮的暴风鹱,想要做一只有着健康双翅的暴风鹱,他不想让风在他的双翅下白白地流过,他想让它们托举着他,飞得更高,飞得更远,而不是像现在。

现在他飞到海面上了,是真正的海面,而不是沙滩和礁石丛。他觉得有些疲劳,他的身体不太强壮,这是肯定的,他从来就没有飞过太远,有时候他甚至不能顺利地飞到海面上来,对于海鸟来说,这是悲哀的。海鸟当然是在陆地上歇息的,他们全都在那里梳理羽毛、做窠和嬉戏,但是他们应该飞到大海上去,他们是属于那里的。他是一只海鸟,他是一只暴风鹱,一只属于海洋的鸟儿,这就是他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向大海飞去的原因。他太喜欢飞翔了,他简直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不去想它,不去颤抖着想它。他一直认为他生下来就是为了飞翔的,他不是生为别的什么生命——不是喷着水柱在浪涛中回游的蓝须鲸,不是在月下的沙滩上徘徊的海狐狸,不是悬挂着一年年黄而复绿的椰子,而是一只暴风鹱,他命里应该飞翔。他这个念头从一开始就让别的暴风鹱大笑不已,他们笑他,他们展开健康的双翅在他的头顶上轻巧地盘旋着,他们说,什么?你?你要飞?你怎么飞?你靠什么飞?开什么玩笑?他的父亲很粗鲁地对他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别给我出丑!他的母亲赶紧把他护到一旁,为他梳理着翎毛,对他说,孩子,你就在海边待着吧,别到处走,我会给你送吃的来。可是他不要吃的,他要飞翔。他不在乎别的,他要飞翔,他要像所有的暴风鹱那样飞翔,他要比他们飞得更高更远,他要飞到他们看不见的大海上去,飞到祖先的气味中去,飞到回忆中去。他们开始不理会他了,他们觉得他有点不正常了,他是一只不健康的暴风鹱。他一个人待在一边,不与任何同伴交往,然后他开始飞。他助跑的样子糟糕极了,他朝悬崖下的海面跌落下去。他拼命地扇动着翅膀,想要从那里挣扎起来,他的身子倾斜着,随时可能坠落下去,他完全是在那里丢脸,他简直出尽了洋相。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呢?这实在让他们不可思议。

现在他已经飞到海上了,他已经离开陆地了,海岸像一条巨大的鱼的柔软的白腹,在远处的潮起潮落中扭动着。他觉得有点吃力,他的身子因为向一边倾斜着需要更多的浮力,他的那只有着残疾的翅膀有点跟不上另外一只翅膀,但他更多的是感到兴奋,他很少能够飞得这么远,飞到大海上来,他飞起来并不容易,他要飞到大海上来更不容易,他第一次飞到大海上来的时候高兴坏了,他叫喊着,看哪!快看哪!我能飞了!我飞到大海上来了!他的叫喊声引来很多海鸟的嘲笑,他们说,快瞧呀,这家伙能飞了,他都飞到大海上来了,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奇迹呀。他一点也没有因为他们的嘲笑感到脸红,他才不在乎他们的嘲笑呢,他为自己感到高兴,他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他对自己说,好样的,伙计。

风仍然在他的身下,它们是在他的四周,在他的前后左右,托着他往前飞,他的毛羽在飞行中紧紧地敛抿在身体上,让风从那里顺利地流淌过,他的双翅在用力地扇动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拍打它们的振动,他很兴奋,疲劳越来越强,但他一点也不慌张,他知道它们在那里,风在那里,这就够了。一大群黑色和蓝绿色的军舰鸟在这片海域上觅食,他们是一些小军舰鸟、白腹军舰鸟和白斑军舰鸟,他们是大海上最擅长飞行的鸟儿,可以连续飞行几千海里的路程。他们看见他的时候有点惊奇,他们不是惊奇他怎么会飞到这里来,这里离海岸并不算太远,飞到这里来很容易,他们是惊奇他飞翔的样子,他们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鸟儿,或者说,他们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用这种样子飞翔着的鸟儿。有几只军舰鸟飞过来了,他们双翅不动,借助气流的浮力在他的头顶盘旋着,有一只年轻的军舰鸟做了个漂亮的弧旋动作飞到他的身边,说:嘿,你是谁?他没有理他,他也没有理他们,继续往前飞去。他不是不理他们,他非常敬佩他们,他们是一群值得人敬佩的鸟儿,但是他没有办法理他们,他很累,他非常累,他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什么话也没法对他们说,擦着他们的身边飞了过去,他用力地扑扇着翅膀,他的翅膀拍打着了那只年轻的军舰鸟。那只年轻的军舰鸟说,喂,要我帮忙吗?他摇头。那只年轻的军舰鸟朝一边飞去,大声说,嘿,这家伙很犟。然后他们飞走了。

他并没有飞多远,力气很快就用光了。现在他才知道一只鸟儿没有健康是一种怎样的缺陷,他不可能飞到更远的地方去,飞到他想要飞到的地方去,飞到祖先的气味中去,飞到梦的回忆中去,他只能去想去做梦。

力气差不多已经耗尽了,那只有着残疾的翅膀越来越僵硬,完全跟不上另一只翅膀的频率,总是慢半拍,这使得他的身子倾斜得更厉害,他开始往下坠落。和以往的所有结果一样,他知道,这一次他也同样不能有更好一些的表现了。在奋力地向前方飞了一段路程之后,他开始困难地转弯,朝回飞去。他知道他只能这样。风迟疑了一下,似乎没有明白过来,又似乎有点遗憾,但是它们立刻跟了上去,仍然跟着他,在他的身边流淌着,尽可能地托举着他。有一刹那,他的眼睛里涌满了屈辱的泪水。

她看见他从远处的海面上飞回来,很艰难,很慢,好像根本就没有可能飞到岸边上来似的。一些海鸟不断地向大海里坠落着,他们就像突然之间睡着了似的,从空中笔直地扎向海面,溅起一朵浪花,然后他们又出现在那里,出现在水面上,再扑起一串水珠飞回空中,长喙中衔着一条银光闪烁的鱼,一条鲮鱼或者是鲣鱼。他也在坠落,但显然他不是想要去海浪下面捉鱼,而是飞不动了。她有点着急,她想去叫别的鸟儿。她想叫别的鸟儿去帮帮他,但是没有谁理睬她,大家都很忙碌和快乐,谁也没有关心别人的意思。她看见了他的一个兄弟,她说,喂,你快看。她指给他看。他看了,一点也不在意,然后转过头来非常感兴趣地盯着她,说,你刚才是在叫我吗?她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她有些生气。她很生气。她觉得他太无理了。她怀疑他不是他的兄弟。也许在平时她会叫她另外的兄弟们来把这个粗鲁无理的家伙狠狠地揍一顿,但是现在她没有时间。她转过身去看他。有一阵她没有发现他,她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是很快她就看见他了。他还在那里,在海面上,离海岸很近了,只不过他同时离海面也很近了,他差不多是在挣扎着,十分可笑地斜着身子,脖子僵硬得像一张弓,而且几乎是用一只翅膀在飞着。他一定是飞不动了,好几次他都像是已经放弃了,向大海里坠落下去,但是在最后的那一刻他又拼命地拉起来了,好像不甘心,好像还没有到最绝望的时候,他就这样反复地在海面上跌落又拉起,艰难地接近了海岸。他接近海岸的时候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甚至不能越过他起飞的那一处悬崖降落下来,而是绕了一大圈,绕过了那座悬崖,然后像一块石头一样跌落在礁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