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只狗离开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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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如果是孩子,能不能重新飞翔起来?(1)

一只猫跳到小女孩身边。是一只毛还没长开的猫。猫的鼻子和嘴凑在一起,丑丑的,若不经意不大容易把它们分开。这样丑的猫很适合和小女孩这样的漂亮孩子做朋友。

小女孩拍拍猫的头。小女孩说:“爷爷还不起床。”

猫歪看小女孩。猫看小女孩的时候把眼睛眯着,是在做怪脸儿。

小女孩说:“爷爷是个懒虫。”

猫说:“咪——”猫说咪的意思是同意。猫不管丑不丑,一般情况下总是同意小女孩意见的。

电话铃响了,小女孩跑去接。

小女孩对着电话喊:“妈妈?是你吗?你在哪儿?……牛奶公司呀,对不起,我们家已经订过这个月的牛奶了。”

小女孩放下电话,显得有些沮丧。小女孩在沮丧的时候就像一朵不愿意开放的花儿,就算阳光和雨水一起来了,她也会躲开,把花蕊藏起来的。

一个小男孩爬在窗台上。

小男孩说:“嗨。”

小女孩说:“嗨。”

小女孩朝窗台前跑去。

小男孩问:“你怎么不出来玩?”

小女孩说:“我得在家看着爷爷。”

小男孩说:“我也得在家里看着爷爷。我爸爸守点去了。我妈妈不要我和爸爸了。我爸爸走的时候说,你给我把后方守好,你给我把伤员看好。你肯定知道,我爸爸说的后方就是家,伤员就是我爷爷。我爸爸老是这么对我说。我爸爸这么说我就说,行。等我爸爸一走,我把爷爷往家里一锁,就溜出来了。”

小女孩说:“我妈妈下部队演出去了。我爸爸老在边境线上巡逻。我不能把爷爷锁在家里,他会乘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喝酒。他有高血压,不能喝酒。你知道什么叫高血压吗?”

小男孩知识渊博地说:“知道,就是血管里的血太多了,不能再多了,如果再多,嘭,就爆炸了。”

小女孩很欣赏地看了看小男孩,说:“你真聪明。”

小男孩不以为然地说:“我不光聪明,我还能干。我可以打电话要公务班的兵来修电灯。我还一个人到菜场里去买菜。我会和卖菜的那些人讨价还价,他们骗不了我。”

小女孩问:“你会做饭吗?”

小男孩很肯定地说:“当然会,我会把面条放进开水里。”

小女孩说:“我爷爷不喜欢吃面条。我给他熬绿豆稀饭。我爷爷喜欢吃绿豆稀饭。”

小男孩批评说:“你爷爷太挑食了。鸟儿就不那么挑食。鸟儿只吃虫子。我喜欢做一只鸟儿。”

小女孩辩解说:“可人不是鸟儿。”

小男孩总结说:“人太麻烦,难得侍候,特别是老人。”

小女孩有些吃惊,挑了挑好看的眉毛,问:“谁告诉你这个的?”

小男孩吸了一下鼻子,说:“我妈。”

小女孩有些恼恼地说:“你妈她也得老。”

小男孩一点也不在意地挥挥手,说:“我妈她已经老了。她离开我们的时候对我爸说,我的青春全部浪费给你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那意思就是老了。我觉得人真的很奇怪,你一浪费它它就老了。”

小男孩在院子里拍皮球。他拍得很有经验。他有时候用脚去踢球,把球踢起来再用头去顶。他有点瘦,这样在他顶球的时候他和球就有点像一个写倒了的惊叹号。

小男孩拍了一会儿皮球,停下来对小女孩说:“干吗不出来,咱们一起玩拍皮球?”

小女孩摇摇头说:“我得照顾爷爷。我照顾完爷爷再和你玩。”

小男孩感慨道:“爷爷真是个麻烦的事,对吧?”

小女孩纠正他说:“不对,爷爷才不是麻烦呢,爷爷也不是事。”

小男孩说:“好吧,那我过一会儿再来找你玩。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我叫家长。”

小男孩想了想说:“你说这个我明白。那我也叫家长。可是说心里话,我不喜欢当家长。我要当就当真正的家长,当那种不站岗、不放哨、不巡逻、不打仗、不夜里穿衣服走人、不洗脚都得挺着腰板坐直了、不侍候退休老军官、能大把挣钱、到海滨浴场去游泳、拼命喝啤酒、可以随便打自己的孩子、夜里想不回家就不回家的家长。可惜我还得等着。我现在还小。”

小男孩走了。他走的样子很奇怪,蹑手蹑脚地,好像是侦察,又好像是从自己的家人身边溜走。小女孩很熟悉这种样子。她爸爸就是这样的。这个院子里所有的军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回来的时候挺着胸脯,脚步踏得震天响,大声喊,我回来啦!好像他们是凯旋的英雄。走的时候却轻手轻脚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他们是撤退的士兵。这让家里的人很生气。家里的人就恨恨地说,有本事一辈子也别回来!

小女孩仍然趴在窗台上。如果说小男孩的样子叫溜走,她那个样子就叫做坚守。这是院子里所有女人的样子。她们一直是坚守着的。猫过来和小女孩亲昵。猫像是战友,是来增援的。

小女孩对猫说:“咱们非得把爷爷叫起来了。他这样睡懒觉太不像话了。他非得把自己嘭地睡爆炸不可。”

小女孩去床边叫爷爷。爷爷不肯起来。巡逻了一辈子的人一般都不怎么愿意起来。他们前半辈子走得太多了,欠觉,想睡回来。这是对的,特别是像爷爷这种还想继续走但不让他继续走的人,他们是赌气。

爷爷很犟。小女孩比爷爷更犟。小女孩给爷爷拿来衣服,一件件帮他穿上,又帮他穿上袜子和鞋子。过去这一切都是爷爷自己做的。爷爷过去做这一切只需要三十秒钟。现在他不干了。他在生那些不让他三十秒的人的气。这也是赌气。小女孩知道这个。她差不多是把爷爷哄起来的。

爷爷在卫生间里洗漱。爷爷洗漱很马虎。他打雷似的咳嗽,撩着水抹几下脸。他洗脸是像征性地洗,这一点他不如那只丑猫。爷爷过去习惯用雪水擦脸,任什么地方抓上一把,咔嚓咔嚓一擦,清爽得要命。若是遇上有水的时候,他就脱得精光,跳进水里去,大声叫喊着扑通一阵。现在他得像幼儿园的孩子,从头学习文明洗漱,那是很麻烦的事情。小女孩一本正经地监视他。爷爷转头发现了小女孩,很窘迫,不情愿地拿起了毛巾。

小女孩很严厉地说:“还有牙呢?你没刷牙。”

爷爷没办法,把毛巾搭在肩上,挎枪似的,又拿牙刷。

小女孩纠正他的姿势说:“不对,不是这样的。你应该竖着刷,从外到里。你不能像刷马的牙齿那样来刷自己,那样你会把自己给刷出毛病来的。你还得多刷几遍。你得做一个讲卫生的孩子。你还不能再说脏话了。”

爷爷说:“谁说脏话了?”

小女孩一点也不想通融地说:“还能是谁?你呗。你总是说脏话,总是骂人。你昨天倒没有骂报纸。你也没有骂电视。你骂一只鸟儿。那只鸟儿一点错都没犯,它只不过是在那里唱歌罢了。你还不准我看《花木兰》。你说美国又没有花木兰,美国人瞎编个屁。你老是说脏话……”

小女孩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来,手把手教爷爷刷牙。爷爷得勾下身子来才能行。爷爷个子很高。爷爷就有些生气了。

爷爷含着一口泡沫说:“这一套都是谁教你的?”

小女孩说:“刷这边——我爸爸。”

爷爷又问:“是谁教你爸爸的?”

小女孩说:“再刷这边——爸爸的老师。”

爷爷不高兴地说:“怎么不说是我?你爸爸小时候刷牙还是我教他的。他那个时候老偷懒。他踢了球回来连脚都不洗。”

小女孩一点也不想依着爷爷,说:“现在你也学会偷懒了。再说我爸爸小时候偷懒的事我没发现,我要发现了准批评他——好了,漱口。”

爷爷虎着脸说:“你跟你妈一个样,穷讲究。”

小女孩骄傲地说:“我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爷爷说:“再好又能怎么样,她又不是我的妈妈。”

小女孩说:“可是她很漂亮,而且她很善良,对吧?”

爷爷想了想,说:“那倒是。”

小女孩找到了理由,说:“那你就好好地刷牙。”

小女孩围着漂亮的围腰,从厨房里端了早点出来。爷爷坐在桌前看报纸。小女孩把早点放在桌上,从爷爷手中把报纸拿过来,放到一边。

小女孩说:“吃饭。”

爷爷说:“我可以边吃边看。”

小女孩说:“吃饭的时候不能看报纸,那对消化不好。”

爷爷不服气地说:“吃饭看报纸算什么,我吃饭看地图,看了几十年,我还吃饭打瞌睡,我还吃饭时拉过屎。怎么不好了?”

小女孩快嘴快舌地说:“结果怎么样,胃坏了吧?切掉一半了吧?一天到晚都得拿手按着吧?再说,那是你当兵时候的事,现在你是退下来的兵,你不能那样干了。”

爷爷皱着眉头说:“谁告诉你的?又是你爸爸?他小时候自己就一边吃饭一边看小人书。”

小女孩纠正他说:“不,这回是我妈,她这么批评我爸来着。我爸现在还是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他说这个坏毛病是小时候跟着你学的。”

爷爷生气地说:“他干吗不说我教过他多少好的?我还教过他用石头打兔子、用棒子打鱼、用两个指头吹口哨以及一只脚蹦着走路呢。”

小女孩大度地说:“你知道自己错了就行了,现在吃饭吧。”

爷爷看看食物,说:“怎么又是大杂烩?”

小女孩说:“那不叫大杂烩,那叫蔬菜沙拉——你得加强营养。”

爷爷强调说:“我想吃肉。我想吃罐头。”

小女孩说:“我妈说了,你当边防军当了一辈子,你都吃了一辈子罐头了,你得补充营养,不能再吃罐头了。”

爷爷哼了一声,说:“你妈像个管家婆。”

小女孩说:“不,现在这个家归我管。”

爷爷说:“那你就是小管家婆。”

小女孩不在乎地说:“随便你怎么说,反正这份早点你得吃掉,一点不许剩下,这是命令。凡是管家婆都可以下命令。”

爷爷无可奈何,只能乖乖地吃早餐。他把那盘“杂烩”里的胡萝卜和橄榄菜挑起来,塞集装箱似的塞进嘴里,嚼得山崩地裂的,以示不满。

早餐后,爷爷继续看报纸。小女孩在一边玩玩具。那只丑猫守着小女孩。屋子里很安静。爷爷看了一会儿报纸,有些寂寞了,好几次偷偷地看小女孩,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爷爷说:“喂,我说,咱们下一盘棋吧?”

小女孩头也不抬地说:“我才不跟你下棋呢。你老是悔棋。你下不赢了还发脾气。你气得不吃饭。你还是当兵的呢,一点儿风度也没有。”

爷爷不服气地说:“谁是当兵的?我下来的时候扛着两杠四花,正经分区的大校司令,我要不是没赶上,早当将军了。”

小女孩一点也不买他的账,说:“将军更不该悔棋。将军也不发脾气。小巧的爷爷就是将军,他从来不发脾气。他老笑。他还让我们摸他的胡子。你从来不准人摸你的胡子。”

爷爷瞧不起地说:“他算个什么鸟将军,仗都没打过,我当团长时,他还在我手下当参谋长呢。”

小女孩警告说:“你又骂人了。”

爷爷说:“这回我保证不悔棋。我也不发脾气。我发誓。”

小女孩说:“你都发过一百次誓了。你说话总是不算话。你还说过总有一天你要教训对面那些家伙,把咱们的领土收回来。后来你没教训。你也没收回来。你要我爸去干。你忘了?”

爷爷有些发愣。愣一会儿,说:“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小女孩不为所动地说:“不,我还要玩玩具呢。我正忙着,没空。”

爷爷赌气地说:“不下算了,有什么了不起?哼。”

阳光照在打盹的猫身上。外面有鸟儿在叫。钟在滴滴答答地走。爷爷继续看报纸。他把报纸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他有些倦了。他把报纸丢到一边,坐在那里发呆。他发呆的时候有点像默默无言的山。小女孩玩着玩具。她是习惯了那种自己一个人玩的样子。她一个人玩的时候有点像孤零零的树。小女孩玩了一会儿,抬头看爷爷,发现爷爷在那里发呆。她叹了一口气,把玩具很爱惜地放到一边。

小女孩说:“好吧,我可以暂时停下来。我就再依你一次。咱们就来下棋。”

爷爷像座碉堡似的坐在那里,说:“不。”

小女孩问:“为什么?”

爷爷瞪着两个枪眼似的眼睛说:“什么也不为。”

小女孩提醒他说:“你都在那里发呆了。”

爷爷不屈不挠地说:“我那不是发呆。我那是在思考问题。”

小女孩揭穿他说:“你都思考一辈子了。”

爷爷瞪了小女孩一眼,说:“你懂什么?古人说,活到老,思考到老。”

小女孩纠正他说:“古人不是这样说的。古人说的是,活到老,学到老。你骗不了我。”

爷爷解释说:“思考就是学习。它们是一回事。”

小女孩不放弃地说:“它们不是一回事。思考是用脑子来想。学习包括动手。你还是骗不了我。”

爷爷不高兴地说:“你怎么那么犟?像你妈。”

小女孩反击说:“你才犟。你还不虚心。你这样一点也进步不了。”

爷爷顽强抵抗着说:“我都进步得一塌糊涂了。”

小女孩说:“但是你没有我妈进步。你连我妈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我妈到一百个连队演出过。她得了很多奖。那些兵,还有那些军官,他们都爱她。”

爷爷哼了一声,说:“她倒是自己得了很多奖,整天到处风光。她倒是让别人都爱她,可她爱自己的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