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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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守着月亮星星入睡(3)

要命的是,莫力扎不肯学汉语,顽强反抗,萨努娅把他送到学校,他很快从那里跑回家。广州比通辽大多了,可莫力扎跟马驹子似的,能嗅路,一条路只要走上两遍,就能照原路返回。萨努娅当然不会让莫力扎返回,放学以后可以,上学的时候不行。萨努娅生气,揍莫力扎的屁股,揍过以后把他搂进怀里,打着手势对他说,小犊子,你不能光是哞哞地叫唤,你这样哞哞地叫唤,谁能听懂你的话呢?莫力扎盯着萨努娅,眼里充满了仇恨,不过他没有冲她扑过来,踢她或咬她。自从他偷袭过她,并且被她摔倒在地上之后,他再也不偷袭她了。

“你和你那个不讲道理的阿爸一样犟。”萨努娅也瞪莫力扎。她的仇恨不比他少。她眼睛大,瞪起来比莫力扎威风许多,“你们父子俩,你们一样的种!”

莫力扎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伸手去揉屁股,然后把揉皱的裤子抻巴整齐,不让它留下痕迹。他很喜欢他那条亚麻布裤子,尤其喜欢套在腰上不让裤子掉下来的皮带,即使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也不肯松开皮带,不肯把裤子脱下来。要是萨努娅硬给他脱下来,他也会取下皮带,系在腰上,然后才肯躺下睡觉。

“好吧,”萨努娅万般无奈地在地上坐下,那是莫力扎通常的坐法。莫力扎不肯上桌,有时候为了迁就他,他们就那样坐在地上吃饭,“莫力扎,我也不是汉人,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我的家乡也有草原,也有牛羊,现在我会听汉人的话,会和汉人说话,这样,我就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也知道我想干什么。你现在不是乌拉盖的小牛犊了,你得学会说话,得学会和大多数人说话,你得和我一样,学会汉话,明白了吗?”

萨努娅很累,这一点莫力扎看出来了。莫力扎迟疑了一会儿,走过来,提着那条他喜欢的亚麻布裤子,在萨努娅对面坐下,仰了脑袋看着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冲她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萨努娅把褥子搬到阳台上去了。她在那里为莫力扎和自己铺了一个暖和的窝。蓬蒿和蓟草的香味在阳台上弥漫开,凉沁沁的栅栏就像一棵棵刚刚生长出来的赤杨,海风从远处吹来,紧一阵慢一阵,空气中充满了咸涩的味道。萨努娅躺在那里,把手枕在脑后,瞪大了眼睛看夜空。银河灿烂,就像草原上如网的河流,那些河流破碎了,东流一道,西流一道,流得繁星闪烁。

莫力扎先是警惕着,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不时朝萨努娅投来一瞥。后来他困了,眼睛睁不开,慢慢挪过来,再挪过来,挪进萨努娅怀里,拽住萨努娅的长辫子,小野兽般毛茸茸的脑袋扎进萨努娅的怀里,很快打起了小鼾。

萨努娅有一会儿没动,然后,她把手从脑后一点点抽出来,一点点弯下,手指尖生疏地触摸到莫力扎,又下意识地弹开,在黑暗中僵持了一会儿,再慢慢回来,触摸上,触摸住了,这回手没挪开,手指—点点滑下,指肚,指根,手掌,一点点搂住了莫力扎,搂紧。她就那么搂着他,瞪大眼睛,看着夜空,直到黎明。

在遥远的朝鲜半岛,五次战役正酣,中国军队各突击集团在指定位置上向美第8集团军发起了强大的攻击,于1951年4月25日全力压过三八线,占领了汶山、东豆川、抱川、华川等地,逼近第8集团军的“堪萨斯线”主防线。

乌力图古拉烦躁得很。他是带着一股烦躁的情绪参战的。烦躁的他完全打疯了。他就像一头闯进了腌制厂的疯牛,一路上泼筛倒缸,把腌鸭肫似的美国军队、熏鲭鱼似的英国军队、油氽肉皮似的法国军队、糟鹅似的意大利军队、腌火腿似的澳大利亚军队、酱香肚似的加拿大军队、酱炙排骨似的土耳其军队、卤水麻雀似的南朝鲜军队、叉烧肉似的菲律宾军队、肉枣似的荷兰军队撞得七零八落。

乌力图古拉在临津江北岸打掉了一个由土耳其和法国人组成的混成旅,扑过南岸,追上并紧紧咬住了美军的一个营。乌力图古拉下令咬住这支美军,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把它吃掉。

美军的增援部队想撕开一道口子将同伴接应走,用主战坦克和自行火炮组成猛烈的火力网,压制住乌力图古拉的收缩围歼,一批又一批“油挑子”从空中扑下来,拦截住不断发起冲锋的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图古拉的兵们一排排打倒在公路两旁的山坡上。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双方展开了突围和反突围的激烈拉锯战。白天是美国人的天下,美国人在飞机坦克的火力掩护下往前推进两百米;到了夜晚,擅长夜战的乌力图古拉再将美国人压回两百米。乌力图古拉的突击小组近似于自杀的顽强攻击明显取得了效果,那些反穿着棉衣的朴素的士兵热衷于蛇形跃进、滚动和攀爬,他们爬上坦克,朝坦克里塞手雷,或眼看着坦克就要碾碎自己的时候拉燃炸药包上的导火索,而且几乎没有一个人从坦克上跳下来,或者从坦克的履带下滚开。贴近的肉搏战使美军战机无计可施,那些不可一世的钢铁大鸟只能一次次做着高难度的低空掠过特技,把炸弹和机枪子弹像便秘时拉不出的屎似的留在机舱里。乌力图古拉的兵表现出了太强烈的肉体亲近渴望,他们甚至丢下打光了子弹的武器,抱住对手,用手抠对方的眼珠,用牙咬对手的咽喉,这种疯狂的举动令美国人束手无策。在潮水般呐喊着冲上来的中国人面前,美国人不得不停止射击,放下武器,检查怀里那份用六国文字印刷的日内瓦国际公约组织优待战俘的文件了。

乌力图古拉领着前方指挥部紧跟穿插部队,一路马不停蹄。公路上到处都是打烂的坦克,还有冒着烟的十轮卡车。尸体横七竖八地丢弃在那儿,一群大眼睛蜻蜓在尸体上空诡秘地盘旋着。重机枪在较远的地方响个不停,那是美国人的柯尔特、英国人的绍什、南朝鲜人的马克辛和土耳其人的贝格曼,间或传来105mm自行榴弹炮和120mm加农炮沉闷的炮声。一群赶路的中国士兵饿极了,把一些黑色的粉末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后来才知道,那些苦涩的东西不是面粉,是咖啡。

乌力图古拉乘坐一辆嘎什牌吉普,后来车的底座颠断了,换了一辆道奇卡车,又换了一辆轻型坦克。部队连战数月没有休整,乌力图古拉好长时间没有睡过囫囵觉。在逼近“堪萨斯线”主防线后,中朝联合司令部下令,各突击集团暂停攻击。乌力图古拉这才觉得自己的烦躁消退了不少,该歇歇了。

天黑的时候,乌力图古拉去前线视察。他登上一座山坡,看到一群因为过度困倦而酣睡不醒的女兵。这些女兵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身边的草丛被炮火炙烧得满目苍凉,不远处的树桩还冒着呛人的硝烟,这使她们很像一堆新鲜的尸体。她们睡在那里,呼噜此起彼伏,毫无羞耻地大叉着腿,因为冬装已经脱掉,只穿着单装,还没有被异性抚摩过的纯洁的乳房挤落在外面,因为落上了混杂着硝烟的尘土,在灰色的天际下泛着死青蛙般的苔藓色。

乌力图古拉认出她们是军前方急救队的。她们中间有好些来自京、津、沪,是北大、清华或者复旦大学的学生,有的还出身于富裕人家,是大家闺秀。现在,她们谁也分不出是什么出身、什么文化。她们都一样。

“王义琴。”乌力图古拉叫。

“王义琴!王义琴!”简先民喊。

小马驹一样结实的急救队长跳起来,懵里懵懂地跑过来,向乌力图古拉和简先民敬礼,“首长,军前方急救队三分队正在待命,请指示。”

“去吧。”乌力图古拉发了一会儿呆,冲女孩子挥了挥手,表示没事儿了,让她回去继续睡。

女孩子歪歪倒倒往回走,走到同伴身边,身子一软,扑在地上,连哈欠都没有打一个,很快睡着了。乌力图古拉还站在那儿,呆呆的。简先民轻轻咳嗽一声。乌力图古拉醒过来,对他说:地上潮,伤身子,让她们少睡一会儿,起来动一动。

乌力图古拉想到了萨努娅。那些女兵年龄和萨努娅差不多。乌力图古拉心里猛地蹿了几下,一股血顺着小腿肚子直往上涌。他想,她怎么样了?她现在在干什么?她还好吗?不知是不是被树桩冒出的烟呛住了,乌力图古拉咳起来。他推开警卫员递过来的水壶,在一块被炮火翻起来的石头上坐下。

离开武汉北上的时候,乌力图古拉很沮丧,一路上绷着脸,不说话,像谁该他半石粮账。他还和一个师长吵了一架,骂人家是想给大象当奶妈的屎壳郎。吵过以后他先后悔,在心里承认自己浑球,是自己仗没有打好,冲锋号也吹了,总攻也发起了,城池也攻下了,到打扫战场的时候,却没有拿捏准,当了可耻的逃兵。

乌力图古拉不是犹豫不决的人,可这一回,他心乱如麻,一时整理不出个头绪。和格尔胡斯琴的婚姻没有事先告诉萨努娅,是他不对,他对不起萨努娅,萨努娅骂他骗子,他嘴上不承认,心里认了。只是认归认,萨努娅当面又抹泪又拍床沿,他还是觉得脸搁不住,不肯嘴上认。所以,在武汉摔门走掉的那天晚上,他回了德明饭店。他舍不下萨努娅。多好的一个女人!让他拿命来换他都干,一点儿犹豫都不会有。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萨努娅。我就是你孩子的后妈吗?我凭什么要当他的后妈?凭什么要去收拾别人生下的孩子?凭什么要去伺候大象,给它当奶妈?凭什么!他脸臊得很。他还怒气冲冲。能怎么样呢?他结过婚,这是事实,有孩子,也是事实,共产党员尊重事实,他总不能把孩子塞回他娘的肚子里,再告诉孩子的娘,咱们不能成家过日子,因为你会死在王爷手里,而你死后,我还得娶另外一个女人做老婆吧?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在德明饭店外面转圈子,一圈一圈,来来回回转悠了一夜。

乌力图古拉费解地抬起头,看天上。满月,很亮。乌力图古拉想,月亮那么亮,又有什么用呢?它真是浪费,怪可惜的。这么一想,他真就惋惜地摇了摇头。

萨努娅是秋天到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怀孕的。

萨努娅两个月没有来例假,因为工作忙,没往心里去。那天莫力扎逃学,去大马路上撵汽车,要爬到汽车背上去。萨努娅气得要命,在后面撵莫力扎。撵着撵着,她站下了,脸色苍白,手捂肚子叫莫力扎,说你别跑了,我肚子疼。莫力扎没犯犟,恋恋不舍地丢下汽车,让萨努娅牵着他的手,两个人去了医院。

“你让公马骑过。你要生马驹子了。”看过医生出来,莫力扎很有把握地对萨努娅说。

萨努娅想想,怎么不是?当然是,她让莫力扎的阿爸骑过,那匹可恶的公马!但是她没有说。她不能和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讨论这种问题。

在抗美援朝总会的号召下,大规模的募集资金和物资慰问志愿军的群众运动在中国各地蓬勃展开。萨努娅所在部门不过十几人,一周时间就寄出了三十封慰问信和五十多个慰问袋。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同事噙着泪水,用大头针刺破自己的指头,用鲜血在卡片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郑重地将卡片装进慰问袋里。卡片上写着:亲爱的志愿军同志,这是一个共青团员献给您的毛巾和肥皂。希望您用它洗净身上的硝烟、汗水和血水,英勇作战,杀敌立功。如果有一天,她能有幸与英雄的您见面,那将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萨努娅不光写了慰问信、送了慰问袋,还把家里能凑的钱都凑了起来,和莫力扎一起,把钱送交到募捐部门。在萨努娅的怂恿下,莫力扎捉了毛笔,憋着小脸儿,一笔一画地在募捐名册上签下了“莫力扎”三个字。因为这个,莫力扎兴奋得大叫。工作人员都夸莫力扎人小志气大,莫力扎骄傲地用生硬的汉语说,我阿爸志气大过牛,我阿爸是志愿军!工作人员笑着夸萨努娅,你们姐弟俩都这么大了,你们的父亲一定是位首长。莫力扎抢着纠正工作人员的话,她不是姐,是额嫫。

从募捐处出来,闹了个大红脸的萨努娅生气地警告莫力扎,以后别当着人的面叫她额嫫,再叫额嫫她就摔他。莫力扎问为什么。萨努娅说你不是我生的,你不能叫我额嫫。莫力扎振振有词地说,你让我阿爸骑了,你是我阿爸的女人,我怎么不能叫你额嫫?萨努娅一说这个就来气,说你阿爸不光骑我了,你阿爸还骑了别的女人,那个女人才是你的额嫫。

“那,”莫力扎纠缠不休,指了指萨努娅的肚子问,“你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他可不可以叫你额嫫?”

“他是我的孩子,我生下他,他就该叫我娘。”萨努娅肯定地说。

“那,”莫力扎正在学算术,对运用数字这种事儿很着迷,他问萨努娅,“我不能叫你额嫫,能不能叫你二额嫫?”

“幸亏你阿爸不是大牧主,”萨努娅哭笑不得,“你阿爸要是大牧主,别说二额嫫,十八额嫫都有,你学的那几个数不够用。”

“你不愿意当我的额嫫,”莫力扎很伤心地问,“那你可不可以当我的姐姐?”

“我当你姐姐,你阿爸呢?我算他什么人?”萨努娅觉得头疼。

“那就没有办法了,那你还得当我的额嫫。”莫力扎很得意,咧嘴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