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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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把种子扬天而去(3)

解放了,天下是自己的,军队又是最活跃的时候,譬如一张庞大的蜘蛛网,哪儿动一下都能有反应,找人有条件。那些年乌力图古拉的家就像夏天的金色牧场,战友的遗孀和遗孤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人多的时候,得开三桌饭才管够。乌力图古拉一下子成了恐龙蛋博物馆馆长,他自己乐不可支,却把萨努娅累得不行。

萨努娅和乌力图古拉商量,孩子是党的孩子,不是私人财产,不能都往怀里搂,拿人家的老婆孩子当恐龙蛋可以,找也可以,但找到以后,能不能把这些恐龙蛋交给组织,让组织上解决这种事情。乌力图古拉拿眼睛瞪萨努娅,说怎么不是组织?我就是组织,你看我是不是组织。萨努娅自己也是革命者,也是一级领导,而且是从阿拉木图跑到中国来闹革命的领导,自然不会百事依着乌力图古拉。看着不能拗过乌力图古拉,就换了一个方式。

萨努娅向乌力图古拉摊牌,既然乌力图古拉热衷于当恐龙蛋博物馆馆长,四处搜集别人的蛋,那他们自己就少下两个蛋,把位置空出来,以便精力充沛地把那些战友的蛋养好。乌力图古拉不接受这个建议。他一点儿也不反对生孩子,恰恰相反,他是热衷于生孩子的,革命需要孩子,建设社会主义需要孩子,享受共产主义更需要孩子,他们是多么好的砖瓦呀!他们简直就是革命道路上扬眉吐气奔跑着的小马驹!这样的砖瓦和小马驹,那是社会主义建设的未来,有多少都不过分。可是,乌力图古拉再热衷于生孩子也不能不承认,那些孩子的确太多了一些,他们像真正的小马驹一样跑来跑去,踢翻圈撞断栏,让人犯晕。而且乌力图古拉也看出来了,萨努娅两只手十个爪子,和平常人一样,没多长出一只,五瓜八枣的,刨不过来,是真累。乌力图古拉心疼萨努娅,萨努娅再一坚持,他就勉强同意了。两人决定,自己少生几个,腾出精力,把现有的蛋养好。

事情定下来,为了保障决定的顺利实施,夫妇俩分了床,定下规矩,乌力图古拉同志夜里不准往萨努娅同志的床上摸,萨努娅同志也不能去纠缠乌力图古拉同志,大家保持在三八线南北两端,让和平共处的旗帜永远飘扬。

相安无事两天,到第三天,规矩毁于一旦。毁是乌力图古拉毁的。乌力图古拉同志精力旺盛,革命胜利了,伙食又好,伙食一好,精力更旺盛,如此相辅相成下去,乌力图古拉同志没憋住,半夜三更踹开萨努娅同志的房门,往萨努娅同志的床上摸。萨努娅同志比乌力图古拉同志小十多岁,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性格又是山花烂漫的那一种,哪里又能稳住?没容乌力图古拉同志摸上床,听见门响就跳下床,黑暗里在门边迎住冤家,一边抱怨乌力图古拉同志破坏规矩,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助乌力图古拉同志解除装备,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就在门口把决定和规矩毁掉了。

“操,挂在鱼竿上睡觉算什么事儿。”乌力图古拉同志很满意这样的结果,事情结束后,深情地看着怀里的女人,大汗淋漓地喘着气,总结说,“要不怎么说,将革命进行到底呢。”

这以后就控制不住了。乌力图古拉往萨努娅房间里窜,萨努娅往乌力图古拉房间里钻,两个人撞上,黑骡白马,雄狮雌豹,捉对儿撕咬成一团,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违反了决定,也不管先前的约定还算不算数。事情正像萨努娅说的那样,她嫁给乌力图古拉,是要和他斗争,要是没了她,他就没有了斗争的对手,而且两人都是征服者,都有主宰对方的强烈欲望,这样征服过来主宰过去,乌力图古拉日益筋骨强健,萨努娅不断滚瓜溜圆,两人又不知道该如何避孕,萨努娅怀上并生下老五天扬,乌力图古拉又收罗到安禾和童稚非这两个战友留下的蛋。除去找到后陆续送走的,家中留下七个蛋,一半是自己的,不能送,一半是别人的,孤儿孤女,没地方可送,乌力图古拉一律认下。自己的没得说,别人的当做义子义女,养着。

家中蛋满为患,萨努娅二十六岁就做了七个孩子的母亲,心里烦躁不安,乌力图古拉却很得意,到处炫耀自己的一大堆蛋。工作忙的时候,乌力图古拉十天半月不回家,一回家,进门先叫蛋们集合,由高到低站好,他来检阅,挨个儿敲脑袋,问熟了没有。蛋们玩熟了乌力图古拉爸爸的这一套,踮着脚尖争着嚷着自己熟了,熟得憋不住了,让乌力图古拉爸爸把自己高高地扛在肩头,到门外叫卖去。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乌力图古拉被部下揭发,说家里的孩子吃公家大灶,属于多吃多占。乌力图古拉不争辩,申明的确有吃大灶这事儿,孩子们吃不饱饭,饿得小脸儿焦黄,眼珠子往里眍,他看不下去,让小保姆卢美丽带着去了几次大灶,还下令,不许讲客气,吃就吃个肚儿圆;但去的是军机、安禾和稚非,是战友的遗孤,自己的孩子一个没让去,全在家里吃代食粉蒸馍。

负责调查乌力家孩子吃公家大灶情况的是简先民。

乌力图古拉到军事基地任职时,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看他在班子的问题上有没有什么要求。军事基地政治委员由总部一位副政委兼着,平时人在北京待着不下来,其实是个虚职。乌力图古拉不擅做思想政治工作,想那是费嘴皮子的事儿,得有个能干人挑起来,就向组织上提出,把老部下简先民配给他。组织上就把简先民配给了乌力图古拉,还让他给乌力图古拉当政治部主任。

简先民用不着调查,他就能证明乌力图古拉没撒谎,去公家大灶吃饭的是战友的孩子,乌力图古拉自己生的一个也没去。不是我包庇老乌,老乌他根本不是这种人,他从没揩过公家的油水,他那是心疼烈士的后代啊!简先民替乌力图古拉抱屈,激动地向上面反映情况。上面不依。战友的确是战友,可战友已经不在了,战友孩子的户口在乌力家,那些孩子一口口管乌力图古拉叫爸爸,管萨努娅叫妈妈,和战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再者说,都是打战争年代过来的,谁没有战友?也没见都往公家食堂里塞的。再者说,这是什么年头?自然灾害,帝国主义反动派卡我们的脖子的年头,所以,多吃多占的揭发成立。乌力图古拉由此受到党内记大过处分,被责令在党委会上做检查,从津贴中扣除多吃多占的那部分。

萨努娅特别看重政治名誉。她不远万里从风光优美的伊塞克湖来到中国,她是那么的喜欢中国,她可以累一些,再累一些,自己生蛋,也替别的同志养蛋,却不能接受革命经历被玷污的事实。一气之下,她闹着要和乌力图古拉同志离婚,让乌力图古拉同志自己当他的恐龙蛋博物馆馆长,她要一身轻松两袖清风地干革命去。

“你这算什么?”乌力图古拉当然不干,批评萨努娅同志小题大做,遇到点儿困难和委屈就撂挑子,特别举例说,“狗撵獐子马驮人,两样都对人类有贡献,都是革命者,但也不是没有副作用,比如狗流哈喇子就是缺点,马打嗝儿就是缺点,总不能因为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就把狗和马都杀掉,不让它们撵獐子和驮人,不让它们革命吧?”

“亏你还是首长,说出这种牧民才说的话,没觉悟!”萨努娅心里有气,讥嘲乌力图古拉。

“我就是牧民,”乌力图古拉瞪起了骆驼眼,“我祖宗八代都是牧民,扔土坷垃赶臭羊,你还能剥削我不成?”

两个人因此大吵一架。吵完以后又奇怪,明明说离婚的事儿,怎么就说到狗撵獐子马驮人上,说到谁剥削谁的问题上?两个人都笑,笑过以后,乌力图古拉同志做自我批评和检讨,承认自己在工作方式上有问题,犯了“左”倾冒进错误,让萨努娅同志受了连累。

那么骄傲的乌力图古拉同志都能诚恳地对自己的过失作出自我批评,萨努娅同志当然不会一点儿觉悟也没有,她也表示,问题不应该由乌力图古拉同志一人承担,在生孩子的问题上,他们是友邻部队,要不是她给了乌力图古拉同志错误的诱导,而且两人互为友邻,他也不可能一个人进入阵地,顺利地把仗打下来,并且取得那么骄人的战果。萨努娅提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做子宫摘除术,彻底根除生子之虞,这样,大家既不用在是否冒进的问题上憋着,又没有了“左”倾盲动主义的后顾之忧。

“你想毁我的地!”乌力图古拉一听就急了,头发奓立,眼珠子瞪得比杏子还大,“你试试,你要敢毁我的地,看我怎么收拾你!”

萨努娅不试,也不让乌力图古拉收拾,她给乌力图古拉分析局势:乌力图古拉一百八十厘米的个头儿,身子骨儿结实,一顿饭能吃掉八个馒头,喝下三碗小米粥,一脚能踢倒一头犍牛,他这样的人,精力充沛,生育能力毋庸怀疑。至于她萨努娅,细腰丰臀,乳房饱满,波西米亚人的腰铃舞跳起来能三天三夜不下场,人快乐得见风就招摇,完全是一片水草丰泽的草原,鸟儿丢下一粒草籽就能长出一片茂密的草场。这样的草原不能随便动,尤其不能让乌力图古拉这种精力充沛的骡子随便动。可她这辈子没有遇到鸟儿,遇到的是丝毫不讲道理的他,不让他动根本不可能。他俩一个精力充沛,一个水草丰泽,合在一起,成就了一片品质优良的牧场,而且他们自己就是阳光、风、雨水,不需要谁来帮忙,自然会把一片牧场折腾得热闹无比。

“我不毁地怎么办?只能毁,毁了你就能动我,那就不叫随便了。”萨努娅总结说。

萨努娅分析得头头是道,乌力图古拉无话可说,可他就是不说赞同的话。到萨努娅去医院“骟”自己那天,乌力图古拉说什么也不愿意陪着萨努娅去医院,扬言萨努娅要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他拦不住,但绝不当帮凶。

乌力图古拉那天情绪烦躁,从早到晚板着脸,样子凶狠,嫌凳子挡路,嫌老五天扬哭声大,嫌馒头样子不好看,嫌白天比黑夜长,一脑门儿的不耐烦,还找碴儿把老四天赫揍了几巴掌,算是出了口邪气,后来又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总算解决了问题。

萨努娅不愿听“解决问题”这句话,以后逢着和乌力图古拉吵架,就把这句话翻出来,说乌力图古拉只想着“解决问题”,怂恿她“毁了地”,让医院合法地“骟”掉她,害得她二十多岁就没了子宫,弄得内分泌失调,脾气不好。乌力图古拉并不愿意“骟”掉萨努娅,可他不翻案,爽快地承认萨努娅的子宫是他放任自流,让她给摘掉的。

“不摘你想怎么样,当地主老财?”乌力图古拉安慰萨努娅,又开玩笑说,“萨努娅同志,不要灰心丧气,革命嘛,哪能都合着自己的意,捞个盆满钵满。”

萨努娅最不喜欢乌力图古拉这一点,一说就说到五谷六畜,一点儿修养都没有。但不知为什么,她偏偏不反感乌力图古拉“不要灰心丧气”这句话,不但不反感,鼻子一酸,没忍住,眼窝里那点儿不争气的咸水儿就落了下来。乌力图古拉一看,立刻收住五谷六畜,把萨努娅搂过去,拿大巴掌替她揩眼泪,一连声地哄她说,好了好了,骟也骟了,变不回地主老财去,那咱们就不当地主老财,就守着这一窝蛋,好好过日子,啊!

萨努娅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女人,事后想,自我批评也好,党内斗争也罢,乌力图古拉同志从来吃软不吃硬,逢仗就上,根本不看老天的脸色,也不会真让一两次残酷斗争束缚住马蹄子,幸亏她理智,废了地,驰骋任驰骋,种子是白下的,稗子荞麦谁也长不成,要不然,就乌力图古拉那股百折不挠的劲头儿,一年播种,二年收瓜,一季一季种下来,自己不想当地主老财都不行。再说,她太清楚了,乌力图古拉把战友的孩子往家里接,并没有闹贪污的想法,南瓜倭瓜全算自己的。他自己有本事,不缺种子和力气,也不缺热情和手艺,要顺着脾气,多少孩子都能养下,那种霸道的丰年,刮风下雨都拦不住。他把别人的孩子接到家里来,其实是亏了自己。萨努娅这样想了,心里多少对乌力图古拉有些歉意,觉得这个结果,是自己造成的。

到了60年代初,蒙古人乌力图古拉和鞑靼人萨努娅多姓混居的家庭局面基本上固定下来。这个固定,包括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定居武汉,还有不再生孩子。

乌力家共有九口人:乌力图古拉本人和妻子萨努娅,1939年出生的老大乌力天健,1951年出生的老二葛军机和老三乌力天时,1953年出生的老四乌力天赫,1956年出生的老五乌力天扬,1958年出生的老六安禾和1960年出生的老七童稚非。九口人,姓了乌力、萨雷、葛、安、童五个姓,要是再加上小保姆卢美丽、秘书严之然、警卫员何子良、司机高二油、公勤员兼厨师万东葵,那就是十四个人、十个姓。用简先民的话说,乌力家就像一个优良的牧场,有骡子有马,有骆驼有羊,热闹得很。

简先民是给自己的老婆方红藤说这番话的。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口气是伤感的,就像胯下只有一匹瘦马的牧人,遥远地看着水草丰泽、人丁兴旺的部落,心里五味杂陈。简先民说完这番话以后不服气,又加了一句:你说哈,都是人,都有那把子劲头儿,可打鸟的和打熊的收成就是不一样,气人不气人。

简先民膝下有儿子简小川,大女儿简雨槐,二女儿简雨蝉,解放以后,又把大哥的孩子简明了从老家接到身边,四个孩子,不算少。简先民想继续生,方红藤不同意,二女儿简雨蝉没出生前,她就基本上和丈夫分了床。

方红藤把简先民的话告诉给萨努娅听,两人笑了一气,说男人这种东西,吃着嘴里的,还要瞅着盘子里的,什么德行。萨努娅回家就把简先民的话,还有她和方红藤怎么议论男人的话说给乌力图古拉听。萨努娅知道乌力图古拉护老婆,尤其中意自己的老婆,以为乌力图古拉会反驳他的同事,说男人应该满意胯下的那匹马儿,别比什么马儿,要比比骑术。可是,没有。

“在我的家乡,有这样的一句谚语,”乌力图古拉有一段时间没说话,目光炯炯地看着萨努娅,然后他一字一句说出了那句谚语,“马的前蹄踏向太阳升起的地方,马的后蹄伸向太阳落下的地方。”

萨努娅事后琢磨了半天,也没能明白乌力图古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