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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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朝天空扔出石头(1)

被失败的屈辱深深刺激着的乌力天扬发誓要弄清楚,是什么让简雨蝉不可一世,完全无视恃强而去的他的存在。他想知道,简雨蝉拥有什么样的秘密武器,以致她能一次又一次轻易地战胜他。

乌力天扬在萨努娅的书柜里找到一本《人体解剖学》。书很厚,烫金的繁体字书名,书名下有一排拉丁文,像一条扭动着的有着灵性的蝮蛇。乌力天扬躲在贮藏室里,花了几天时间,一页一页看完书中的那些图片。他汗涔涔的,感到强烈的头晕,感到胳膊上正在长出了不起的肌肉,它们在怂恿他,让他朝天空扔出石头。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到完全可以做一位先知。

乌力天扬派高东风向鲁红军等人送去鸡毛信,让他们晚上到防空洞集中,他将在那里朝天空扔出他的第一块石头。高东风气咻咻地回来,向乌力天扬汇报,鲁红军很高兴乌力天扬把他当朋友,他早就觉得他和乌力天扬是朋友了,他肯定来;简明了不来,他说乌力天扬又不是司令,他不听乌力天扬的。乌力天扬一点儿也不生气,说活该。高东风吸了一下鼻子,可怜巴巴地问乌力天扬,那我是不是也活该?乌力天扬搂住高东风的肩膀,认真地说,你放心,你和鲁红军一样,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让你活该。

司机高二油最近老犯糊涂,不是忘了给车灌油,就是忘了检查车胎,好几次误了出车,有一次乌力图古拉去下面检查工作,刹车失灵,差点儿没连人带车折进山沟里。乌力图古拉让秘书严之然带高二油去医院看病。高二油知道自己没病,是惦记瘫在江西老家的老婆,心里乱。高二油不是现役军人,过去给国民党开车,后来给共产党开车,编制上属于军工,他给乌力图古拉开了八年车,从没误过事,现在误了,不愿意再误下去,趁乌力图古拉在北京开会的时候,向后勤部提出辞工的要求,他要带着儿子高东风回家去伺候老婆。

本来很正常的事儿,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来来去去,走的也不是高二油一个,后勤部通知司令员家,高二油要走,另给司令员配了一名司机。萨努娅拗不过高二油一定要走,给高二油的妻子准备了一些药,又悄悄包了两百块钱和两百斤粮票,缝在一件衣裳的口袋里,打算等高二油走后,再写封信去告诉他。一切收拾好,买了去九江的船票,萨努娅给乌力图古拉挂电话,告诉他高二油要走的事。乌力图古拉先在电话那头嘻嘻哈哈,说见到空军的老战友,人家送了一顶降落伞,上好的尼龙布,说是给美丽的萨努娅同志做裙子和披肩。后来乌力图古拉听明白萨努娅的话,问什么票,买票干什么,让把票退掉,人不许走,等他回来再说。

乌力图古拉从北京风尘仆仆地回来,到家灌了一气凉开水,一抹嘴,让高二油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高二油对面,处理高二油。

“高二油呀高二油,你起早贪黑,给我做了八年牛马,说什么走的话。你留下。不灌油,你喝牛奶;不洗车,你坐车。你把过去吃的苦翻个个儿,你享福。”

“首长说笑话。我一个开车的,鸡鸭身子蝙蝠命,哪里会享福?首长您是骂我。”

“我骂你什么?是你骂我。解放这么多年,你还鸡鸭命鸡鸭命的,让人说我乌力图古拉是万恶的刘文彩。”

“我哪里敢说首长是刘文彩?刘文彩怎么能和首长比?”

“这就对了。你不说那种没觉悟的话。你待在我家,我在我管你,我不在了,我的儿女们养你,这个福,还非让你享不可。”

萨努娅对乌力图古拉有意见。乌力图古拉说高二油起早贪黑,做了八年牛马,这话不是事实。高二油起早贪黑不假,那是惦记着家里的老婆,给老婆数中药粒子,自己不睡还不算,还拉着她唠家常,唠得她困得鸡啄米似的直扣脑袋,还得接他的话,安慰他。至于做牛马的话,就更不着调儿了。不说卢美丽,明明一个小保姆,乌力图古拉非不认,非让她做干女儿;工作人员那儿,乌力图古拉有规定,除了公勤员兼厨师万东葵,其余人不许掺和家里的事儿。萨努娅自己是勤快人,孩子的事从不让工作人员插手,连高东风的衣裳都是她给添置的,哪里又多出个牛马来?

萨努娅不高兴乌力图古拉乱说话,也知道他这个人有口无心,不和他计较,在一旁帮着他劝高二油留下。谁知高二油不干,说自己三十多岁出来做工,在外面开了十几年车,把老婆一个人丢在家里,如今老婆瘫在床上,他不能不管。乌力图古拉听了直咂嘴,大脑袋晃得让人眼晕,晃过以后向高二油发指示,要他把老婆接来,乌力家一块儿养。

这就不是享福的问题了,不是觉悟不觉悟的问题了。乌力图古拉已经养了三个战友的孩子,还供着五六个去世战友的父母和老婆,家里已经是牛满圈马满厩的牧场了,添一个高二油倒没什么,只当是自己的兄弟,可再抬一个瘫子来,谁端汤送水?谁擦屎倒尿?公家的人不能指使,总不能让萨努娅去做这些事情吧?

萨努娅不同意把高二油的老婆接到家里来,情愿每月给高二油寄一笔钱,说高东风小,指望不上,可以花钱请亲戚伺候高二油的老婆,算是对高二油一家负责。乌力图古拉批评萨努娅没有觉悟,对老百姓没感情,官僚主义高高在上,过上了好日子就忘了本,剥削阶级的一套。两个人当场吵了起来。

“我对老百姓有什么感情?”萨努娅气上了头,也不顾什么厉害,只管打击乌力图古拉,“我又不出生在老百姓家,我就不知道老百姓是什么,怎么来感情?”

“这正说明你需要改造。你老老实实改造,改造好你就知道了。”乌力图古拉冷笑说,“要不怎么说,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在这儿喝牛奶,穿布拉吉,你心疼不起来呢。”

“你是说,别人吃了烂梨子,你老往茅坑里跑,拉起肚子来了?”萨努娅明知乌力图古拉讽刺自己爱漂亮,偏偏不接他的话,反唇相讥,“你怎么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不行行好,做一个为世界人民献身的革命者,把受苦受难的人民的痢疾一个人拉光?”

这句话把乌力图古拉气得够戗。他瞪起豹子眼,冲着萨努娅扬起了巴掌,一看高二油吓得缩在沙发里,恨不得沙发是个防空洞才好,又看见身边的桌子上停着一只绿头苍蝇,正探头探脑地考虑往哪儿飞,他的大巴掌转了个向,啪的一声拍下去。那只苍蝇被拍成了半摊杂色的泥水,一边眼睛还瞪着,看着乌力图古拉,好像在问,然后呢?

然后,乌力天扬怀里揣着那本神秘的图书,轻手轻脚地从楼上下来,拉开大门,溜进院子,消失在夜幕中。

乌力天扬像怀了孕的母猪一样,托着肚子,哼哼着穿过黑暗,到防空洞门口不进去,先抬腿踹铁栅栏门,踹一脚,再踹一脚,动静很大,气焰嚣张。

其他人早到了,等着乌力天扬,趁机在矿石灯昏暗的光晕下赌一盘烟标。简明了输给鲁红军两张南洋烟草公司的“双喜”,气不打一处来,往一边推看热闹的高东风,说去去去,小心溅一身血。高东风委屈,听见有人踹铁栅栏门,知道是乌力天扬,谄媚地跑出去迎接。

乌力天扬两只手端着肚子,摇晃着身子进来,看一眼简明了,拉长声音说,你来干什么?又没有打你的米。高东风告状,他说小心溅我一身血。乌力天扬冷笑着补一句,乌贼变的,有血吗?简明了不吭声,气呼呼地收了烟标,没头没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乌力天扬叫这些人在他面前站整齐,开始点名。他顺着人头叫名字,规定好,叫到谁,谁往前迈一步,挺着胸脯立正,大声说“到”。说“来了”不行,说“哎”也不行,非得说“到”。

点到简明了,简明了有些不高兴,说我不是站在你面前吗?我这么高的个子,你不会看不见。乌力天扬极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是你呀,电线杆子个头儿也不矮,我拿电线杆子当你成不成?

大家都想早一点儿知道乌力天扬要扔什么石头,都埋怨简明了。鲁红军这个时候要表现自己和乌力天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就说简明了,你烦不烦?你又不是江竹筠,就不能说个“到”呀。简明了被自己的同学这么说,委屈得要命,看了看四周,大家都拿不待见的眼神儿看他,只好极不情愿地挺了胸脯立正,说了声“到”。

乌力天扬看人都让他点射过了,也挺了胸脯向他立过正了,这才让鲁红军站到自己身边,让罗曲直把矿石灯交给鲁红军,像展示宝贝一样,慢慢地、生孩子似的从衣襟下取出厚厚的书。简明了伸手去乌力天扬怀里抓书。乌力天扬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打开简明了的爪子,然后舔了舔手指,小心翼翼地在灯下翻开书,指着其中一幅剖开的猪下身似的彩色插图让孩子们看。看看吧,看看我们遇到了什么对手。他口气凝重地宣布。

孩子们的脑袋凑得像一丛团结一致的毒蘑菇。有人屏住呼吸。有人喘着粗气。有人晚上吃了茴香菜馅的饺子。有人晚上吃的是醋熘白菜,葱花炝的锅。

罗曲直看清了插图,蛇咬住手似的叫了一声,恐惧地往后退去,然后蹲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孩子们相互看一眼,轰地笑了,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一只见了亮光的木蠹蛾从外面飞进来,绕着矿石灯飞,飞出很多奇妙的姿势。

“笑什么,我见过。不是图片上的,是真事儿。”罗曲直吐完,揩一下嘴。

“吹吧。吹。”简明了发现自己的处境有些不妙,不要说正规军,连土八路的干活都危险,于是抢白罗曲直,同时朝乌力天扬讨好地看了一眼。

“我没吹,是真的。那次我爸生病,护士到我家给我爸打针,打完针,我爸从床上起来,裤子没提,把护士按住了。”罗曲直神经质地笑了笑,马上收住。

“你爸怎么了?按住干什么?”简明了抽了一口冷气。

“明知故问是不是?”鲁红军嘘了一声,说完简明了再说罗曲直,“你爸演电影哪。”

“没演电影。我爸把护士按在床上。”罗曲直急了。

“没演电影你爸让你看?”简明了也嘘,“吹牛不打草稿。”

“我爸有红锡包,我想偷一包,拿来扳本儿。我爸去厕所撒尿,我溜进去,谁知护士来了。她说首长好。她说首长我给您打针来了。她说首长不疼吧。她说首长您别这样。她后来哭了,我爸就哄她,说你看这不是挺好的嘛。我躲在床下,护士在床上,我爸骑在护士身上。不信你们去问,内科的蔡小枚,就是嘴角上有痣的那个。我一想到这件事就想吐,吐完以后就兴奋。”罗曲直抢着说,生怕被人拦下来,说完卸下包袱似的喘了一口气,轻松了。

孩子们不说话了。防空洞里一片寂静。这他妈才是原子弹呢!这他妈才是哥萨克夏伯阳即恰巴耶夫(1887—1919),苏联国内战争时期红军将领。呢!他们突然有一种沮丧感,好像整个世界都在英勇作战,他们却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沉默了一会儿,孩子们缓过来,简明了带头,大家笑成一片。有人磨牙齿,咯咯的。有人神经质地打嗝。简明了朝乌力天扬手里的书看了一眼,离开乌力天扬,朝罗曲直走过去,很友好地把一只胳膊搭在罗曲直的肩膀上。

乌力天扬不笑,气愤得要命,恨不得扇罗曲直一记响亮的耳光。乌力天扬最讨厌自以为是的人。他从一本秘密的有灵性的书上得到的先知的快乐被剥夺了,这让他忍无可忍,他非教训教训剥夺者不可。你妈的撒谎。乌力天扬冷冷地合上图书,一字一句地对罗曲直说,既然你知道得比我还多,那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你走吧。

罗曲直慌了手脚,不兴奋了,乞求乌力天扬让他留下。乌力天扬不光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对手,还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有很多别人想不出来的鬼点子,总是能在众人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拿出主意,这样的乌力天扬差不多就是组织,罗曲直必须向组织靠拢。

“天扬,让他留下吧。”简明了把手从罗曲直的肩膀上收回来,离开罗曲直,走到乌力天扬身边,劝和道,“一会儿罚他,让他把他爸的事儿再说一遍,说详细一点儿。”

“还不如罚他去偷红锡包呢,一人偷一包。”鲁红军向乌力天扬建议。

“鲁红军你总是这样,利欲熏心!你这种人是没遇上抗战,遇上抗战非当伪军不可!”简明了有点儿急,还记着同学叛变的事,攻击鲁红军。

“我怎么利欲了?我看你才利欲,就想听流氓故事。”鲁红军反唇相讥。

“哈!”简明了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向乌力天扬摊开手,以示清白,“我想听流氓故事吗?天扬你说,我想还是不想?”

“你再吐怎么办?”乌力天扬厌恶地瞥罗曲直,“你把我们都熏晕了。”

“肯定不吐,”罗曲直发誓,“再吐我吐在手绢里,藏起来。”

“早就知道你是撒谎大王。”乌力天扬鼻子里哼了一下,警告罗曲直,“以后你要再敢编故事,将被彻底地从革命队伍里清除出去。”

乌力天扬觉得他这样做是对的。他在向天空扔出他的石头。他可以成为一个很棒的扔石头的人。他觉得他应该做得更多,比如说,把这册精美的书拿给简雨槐看,让她看看,他发现的石头是多么的神奇啊。他认定简雨槐一定会喜欢这块石头。他认定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了。

但是,乌力天扬的计划没有成功。当天夜里,乌力天扬揣着书回家的时候,乌力图古拉在门口堵住了他。一眼能看清天空中飞过的鸟儿肚子里有没有蛋的乌力图古拉让乌力天扬把怀里掏空,狠狠地揍了他一顿,然后叫来警卫员何子良,让把书拿到院子里烧掉。萨努娅责问乌力图古拉为什么要烧她的书。乌力图古拉回到家里,连萨努娅其他的书一块儿翻出来,一本本检查,稍有嫌疑的,一律丢进火堆里。两个人为此大吵了一架。

乌力天扬眼泪汪汪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鸽子的梦呓,彻夜未眠。他不是为自己挨揍而流泪,他是为简雨槐再也不能看到那些精美的插图而深深地伤心。

那天晚上,乌力天扬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儿子,他一定不会命令儿子把藏在怀里的图书拿出来。他会为儿子买很多有着精美插图的书。他会帮助儿子偷偷地把书从家里偷出去,并且和儿子一起,躲在某个防空洞里,什么话也不说,倚着干燥的洞壁坐下来,安静地看他们的石头。

因为向天空扔石头而遭到毁灭性打击,不甘打击的乌力天扬有了一个新的决定,他要把停泊在废料场上的那架日本海军96式陆基攻击机炸掉,以证明除了挨父亲的打,他并不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到。

飞机是日本侵华军队投降时留在湖北山坡机场的,被拖来做实体弹道测验,然后丢弃在江边的废料场上。飞机上的主要装置已经被拆掉,只留下一具巨大的空壳,像一座主人离去后的魔王空巢。孩子们拿这架巨大的飞机当游戏场,他们喜欢在二十五米长的机翼上摇摇晃晃地跑动,或者钻进十七米长的机舱里玩,而从四米高的飞机上往下跳,历来是孩子们打赌中最刺激的项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