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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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头上的星星往下落(1)

卢美丽和匡志勇谈了几个月对象,不怎么会谈,比较被动。和匡志勇在一起的时候她不说话,攥着手绢,低头拿脚一点点地抹地上的灰尘。萨努娅担心,问了好几次,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匡志勇,怎么问她都不回答。萨努娅说,好吧,要是你不满意,我就去匡家把事儿给回掉,别耽搁人家。卢美丽急了,说阿姨你别去,回了我就死。

等谈开了,卢美丽老问萨努娅礼拜几,还问是不是仍然得看住天赫弟弟。萨努娅说,不是有日历吗?你一天看八遍,怎么不知道礼拜几?你要嫌累,别一时三刻地盯着天赫,他这些日子没出去,不用看那么紧。后来萨努娅恍然大悟,说卢美丽,你就不能给小匡说说,厂里停产,没什么事儿,不必礼拜天才见面,院子里不好来,约个时间,你出去,他在外面等着你,你们去他家不就行了?卢美丽不好意思地说,阿姨,你怎么这么会谈恋爱。萨努娅哭笑不得,说我怎么会谈恋爱,我和你首长,我们根本就没有谈过恋爱。卢美丽不相信,说怎么可能,阿姨要没谈过恋爱,怎么知道首长脚臭不臭,睡觉磨不磨牙,要那样,革命队伍不是和农村一样,也讲封建?萨努娅被卢美丽给问住,想了想,还真是的,和农村比,革命队伍也就多了一个组织,本来由爹妈管的事改由组织管了,别的什么也没多出来。要说封建,组织上什么都包干,比封建还封建。萨努娅回答不了卢美丽的问题,要卢美丽自己去问首长,问问他给了阿姨谈恋爱的机会没有。

冬天到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木炭,过冬时好烤火。卢美丽也准备,让通讯员周中保帮助自己采购了不少木炭回来,堆满了后院的杂物间。萨努娅问卢美丽买那么多木炭干什么,卢美丽说,不是一个冬天用的,能用好几个冬天呢,等那些木炭用完,她再和匡志勇回来准备一屋子。萨努娅看卢美丽那份急着要飞走的样子,就知道她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萨努娅就开始替卢美丽准备嫁妆。

匡志勇家里不宽裕,两间正房,公用厨房和卫生间,匡家和邻居的关系处得好,厂里又停工闹革命,没人管,邻居一撮合,匡志勇在筒子楼外加盖了一间七八平方米的搭间,一粉刷,成了小两口的新房。

萨努娅找了一个夜晚,穿上厚厚的大衣,戴上大口罩,躲躲藏藏地去了匡志勇家。萨努娅对小两口的新房很满意,和匡志勇的奶奶父母拉着手亲亲热热说了一会儿话,搁下三百块钱,说了她来的目的。

“我家的情况没瞒你们,你们是知道的,我们不想给你们惹麻烦,孩子结婚的时候,我和她首长就不来了。孩子的新衣裳新被褥都有了,这是我和她首长给她准备的嫁妆,买台缝纫机,再买块手表。家里不好张扬,让孩子们自己去买吧,你们做老人的多担待。”

卢美丽和匡志勇准备春节时办婚事,元旦后两人去街道革委会领取结婚证。领证的头一天,卢美丽很紧张,老拉着安禾背毛主席语录,看自己是不是背熟了。那条语录是这样的,“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卢美丽总是背错,把“五湖四海”背成“五座大海”,把“革命目标”背成“革命书包”,把“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背成“我们的战士要关心每一个干部”。安禾不用照着看原文,她能背五百多条毛主席语录,连标点符号都不会错,安禾就嫌卢美丽笨。卢美丽委屈,说我错在哪儿了,我和匡志勇,人家匡志勇是男人,等于是干部,我是女人,等于是战士,哪有男人关心女人的,不该我这个战士关心他这个干部吗?萨努娅担心,怕卢美丽背错了毛主席语录人家不给办证,弄不好还得批斗一下,喜事弄成愁事。萨努娅就要安禾陪卢美丽去街道办事处领证,就说是卢美丽的妹妹,关键的时候,给卢美丽提个醒。

卢美丽去领证的时候,萨努娅着急,看看该回来了,跑到门外去等着。一看卢美丽哭着抹着泪进了院子大门,萨努娅就在心里叫苦不迭,说完了,是我忽视了,该让军机陪美丽去。卢美丽谁也不理,低头进了门。萨努娅拉住安禾问哪句话背错了。安禾说没背错呀,就是有点儿抢,听不出标点符号,人家还表扬了她,证儿也给办了。萨努娅撇下安禾,进屋去,在厨房里找到卢美丽,问她,证儿都给办了,还哭什么?卢美丽本来哭了一路,哭过了劲儿,让萨努娅一问,又来了劲儿,号啕大哭,说他是流氓!萨努娅被弄糊涂了,问谁是流氓?卢美丽天大的委屈,擤着鼻涕说,还有谁,匡志勇呗。萨努娅吓了一跳,忙问小匡把你怎么了。卢美丽没忍住,哇的一声又哭出来,抽搭着说,他,他,他亲我的嘴,说证儿都拿了,他可以亲我的嘴了。萨努娅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笑得差点儿没呛住。

那天晚上,等全家人都睡下,萨努娅去了卢美丽的房间,把自己替她准备的衣裳和床上用品,一样样清点给她,说美丽,你在我家快十年了,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你首长不让叫保姆,让叫女儿。现在,你成了大姑娘,说你不是我女儿,别人不相信,我也不相信。要是天健还活着,他该是咱家第一个成家的孩子,现在你成了咱家第一个成家的孩子,说什么我也得把你的事儿办好。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政治上的事情不给你说,经济上,你首长管着不少战友的父母,没存上几个。说着,萨努娅从兜里掏出一个存折,拿过卢美丽的手,把存折放在她手上,说,缝纫机和手表的钱不算,这些钱,是我和首长给你的私房钱,你拿着,收好,也许以后用得着。我和你首长,我们不能去参加你的婚礼,你也不要怪我们,就当我们出差去了,不在武汉。

卢美丽又哭,抱住萨努娅的胳膊,呜呜地哭得差不多快晕过去。萨努娅说美丽你别哭。卢美丽说阿姨我不结婚了,我一辈子也不离开你家。萨努娅说傻丫头,哪有年纪轻轻说一辈子的话?卢美丽急了,去翻书包,从书包里找出结婚证,下手就要撕。萨努娅一把抢过来,收好,安慰了半天,总算把卢美丽安慰好了。

萨努娅看着卢美丽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这才告诉她,今晚和她说话,不是给她清点嫁妆,也不是给她存折,是要告诉她什么是结婚,男人女人结婚是怎么回事,应该做一些什么。接下来,萨努娅就给卢美丽说了一些男女之间的事,包括匡志勇为什么要亲她,他可不可以亲她,他亲她算不算流氓。卢美丽听得一个劲儿地捂脸,说羞死人,羞死人了。

那天晚上,萨努娅和卢美丽谈得很晚,卢美丽的脸蛋儿上泛着月光,说阿姨,我真不敢相信,我怎么会遇到你和首长,我怎么会这么有福气。我老听人说幸福幸福的,也弄不懂幸福是什么,现在吧,我就觉得我得了幸福。萨努娅叹息一声,捋一下头发,不说幸福的事儿,说好孩子,快点儿把事儿办了吧,事儿一办,你就得挑梁过日子,你就不会说这种傻话了。

萨努娅很晚才从卢美丽房间出来。走进客厅,黑暗中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去摸开关,打开客厅的灯,从地上扶起一把倒下的椅子,这才看清,乌力图古拉目光呆滞,窝在沙发里,人像是挨过一闷棍,脸上完全看不出往日的神色。萨努娅本来没往心里去,她正和乌力图古拉闹着矛盾,不想和他说话。再说她和他,他们这两年就没有顺过,呆呆地窝在沙发里的不光有他,也有她,不光今天,以往也常有,值不当往心里去。可是,有一个细节却让萨努娅站住,没有径直往卧室里走。她看见电话机放在乌力图古拉手边,但话筒却缩在沙发角里,没有搁回话架上,那段黑色的电话线像一条阴险的蛇,缠住了乌力图古拉的腿。

“你怎么啦?”

乌力图古拉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屋里静静的,这让萨努娅感到有些不对。她想,快两点了呢。

“老乌?”

乌力图古拉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眼睛里掠过一道冰冷的光。他慢慢把头抬起来,有些艰难地朝她移过脸,嘴唇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然后嗓子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天时。

“天时怎么啦?”萨努娅的第一反应是天时来信了,但那只是一瞬间。她脑袋里嗡的一声,觉得天垮了下来,这个世界迅速地变得冰冷和僵硬起来。

“山洞塌了,十九吨石头,天时,他被砸在里面了……”

萨努娅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靠在墙上,再顺着墙壁滑下去,坐到地毯上去……

工程兵第17团奉命打通贵州六盘水山区的一条战备隧道。九营六连三排二班副班长乌力天时,连续七十七个小时战斗在第一线上,没有出隧道。1月2日上午11点,指导员命令三排长把乌力天时拖出隧道,押回营房,让他吃几个元旦剩下的饺子,再睡上几小时。三排长进到作业面,向乌力天时发了火,抢下他手中的钻机,把他押出隧道。走到隧道口,乌力天时发现隧道顶壁正在往下掉碎石渣,他敏感地判断出有问题,就和排长一起大声朝隧道里喊话,要里面的人赶快撤出来。隧道口附近的人听见,跑了出来,可工作面深入隧道上百米,发电机和电钻又处于工作状态,里面的人根本听不见。乌力天时反身往隧道里跑,还没跑到工作面,顶壁坍塌下来,将整个隧道口埋了个严丝合缝。

乌力天时在隧道里连续干了七十七个小时,早已经和自己班里的战友分开。被堵在工作面里的五个士兵是三班的,这五个兵失去了主张,有两个兵吓哭了,另一个瘫在泥水里,大小便失禁。乌力天时问清五个兵都是新兵,没有班干部,没有党员,他说我是二班副班长乌力天时,团支部委员,中共预备党员,你们现在听我指挥。他要这五个兵保持镇定,搜索隧道内可用的生存物资和救生器材,只打开一盏矿石灯,找到的三个水壶凑满一壶水,每人每天只喝两小口,一个兵带进隧道没吃完的半个馒头留作急用。然后他把五个兵分成两个作业组,带他们去隧道口,开始挖那里的塌方石块和泥土。他说同志们,上级领导不会把我们丢在隧道里,我们很快就会被营救出去。

营救工作持续了六天六夜。凭着进出隧道口的经验,乌力天时估算出,塌方至少堵住了二三十米隧道,而塌方掉下来的石块巨大,没有动力器械很难挖动,隧道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五个兵和他自己的力气很快耗尽,第三天,乌力天时命令停止挖掘,大家躺在地上,尽量节省力气和空气,等待外面救援。为了驱赶恐惧,乌力天时带头,在黑暗中讲故事。这帮了他们不少忙,黑暗中的回忆让他们暂时忘记了身处的险境和恐惧。

到了第四天,他们听到隐约的钻机声。乌力天时说,好了,现在我们停下来,不用说话,我们听钻机的声音,但谁也不许睡过去,隔一会儿我叫你们,听见你们就哼一声。

第五天深夜,隧道外将一根通风管打进隧道,黑暗中立刻涌进一股暖洋洋的新鲜空气,不光那五个兵,连乌力天时都流泪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躺在泥水中的乌力天时脸上有麻酥酥的感觉。长时间的缺氧和脱水让他反应迟钝,但他还是判断出来,那是洞顶的泥土在往下落。乌力天时从泥水中撑起身子,要五个兵迅速向隧道深处撤退。有两个兵服从了乌力天时的命令,艰难地往隧道深处爬去,另外三个兵已经没有了力气,躺在那里没有动。乌力天时拖住一个兵,把他拉进隧道深处,当他去拖第二个兵的时候,隧道外抢救造成的剧烈震动导致隧道口再一次塌方,乌力天时拼尽最后一口气,把那个兵推进洞里,自己和剩下的一个兵,则被铺天盖地的石头和泥土掩埋进去。

1月8日下午4点多钟,四个兵被蒙上眼睛抬出隧道。把乌力天时和另一个兵挖出来又整整花费了一天一夜。乌力天时自腰椎以下被一块重达十九吨的巨石压住,只留下上半身在外面,全身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人样儿。在设法撬开那块巨石的时候,乌力天时不断地醒过来,再不断地晕过去。每当醒过来,他都会嘴里流淌着血水,一字一句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抢救他的战友全都被他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部队对乌力天时进行了临时抢救,然后将他紧急送往贵阳市。在那里,一个军地联合专家治疗组紧急成立起来,在十五天时间里对乌力天时进行了十一次手术。乌力天时在第二次塌方时被石块击中头部,造成原发性脑干损伤,送到贵阳市医院时呈持续性深度昏迷状态,经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他的两条腿因为严重的粉碎性损伤,不具备断肢再植条件,只能截掉断腿,对股骨以下部分做了创面处理。他的腹腔脏器严重损伤,部分脏器坏死,在对坏死部分脏器进行切除后,他的腹腔被安上了一个先进的尼龙术口,以便今后的修复手术用。他的胸、腰、骶段脊髓遭到严重损伤,造成下肢盆腔脏器括约肌功能严重损害,在骶段无任何感觉运动功能保留,属于完全性损害。

不管说什么,萨努娅都在单位里请了假。

疼痛比能够说出来的厉害一百倍、一千倍。很奇怪,那种疼痛不是来自心里,而是来自脐部。有好几次,她都因为来自脐部的尖锐疼痛而窒息过去。乌力图古拉用力拍她的脸,朝她吼,说你醒醒,醒醒。她一直是醒着的,眼仁发呆,一转不转地盯着乌力图古拉,然后把他推开。她不和乌力图古拉说话。她脸上带着一种空茫的、豁出来的、奇怪的笑容对单位革委会的人说,我必须去看我的儿子,你们不让去我也得去,该判刑该枪毙,你们看着办吧。

卢美丽说什么也要推掉春节的婚期,跟着萨努娅去贵阳。她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天垮了,地塌了,你让我怎么幸福呀?她说您都说了我是您的孩子,我要是您的孩子,我就是天时的姐姐,我去看天时,是姐姐看弟弟,有什么错?匡家奶奶抹着泪说,天时那叫忠勇,美丽那叫善良,这样一家人让我们匡家摊上,等于是摊上杨家一门忠良啊!匡志勇难过了一阵子,说好吧,我们再往后推一推,我们只是往后推一推,没有说不结婚,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