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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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找到草履虫伙伴(4)

乌力天扬已经出了房间,靠着墙在门口坐下。他听见身后人们围上来的声音、七嘴八舌议论怎么分那份饭的声音、有人慌忙去翻自己碗筷的声音、尖嗓门儿的人威胁要告发大家的声音,然后,所有这些声音突然消失,屋里响起一片狼吞虎咽的声音。

乌力天扬靠在墙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在脏兮兮的裤子的阻挡下拼命睁大眼睛。他想,他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根本看不穿他自己的腿。他想,他本来就不该给“那个人”送饭,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得死,饿死比让人揍死好。不知为什么,因为这个发现,乌力天扬快乐得想哭。他想,饿死他!饿死他!他为自己这个念头激动得发抖。

冬天到来的时候,乌力天扬的小组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件事,让小组的活动从偷窃上升到抢劫。

汪百团的小妹妹汪大庆得了急性脑膜炎,胡敏和汪百团抬着汪大庆去基地医院。医院根据文革小组的规定,拒绝给黑帮家属看病。胡敏找到文革小组,文革小组同意她带汪大庆去地方医院治疗。去地方医院看病得花钱,汪道坤已经被开除了党籍和军籍,不再享受组织上发给的薪水,胡敏50年代就从部队转业,回家当了家庭妇女,长期没有收入,家里没钱。胡敏抱着汪大庆坐在营区的路上号啕大哭,惹来很多人观看。

乌力天扬去果树林里挖出小铁盒,取出里面的二十块钱,交给胡敏。胡敏千谢万谢,找修缮队借了一辆板车,和汪百团一起把汪大庆拖到武昌区人民医院。哪知到了医院,钱却被小偷给偷了。胡敏一急,就在医院急诊室里,一头撞到墙上,头上撞出个大大的血窟窿。汪大庆躺在一旁没人管,她倒让人拖进了急诊室。

乌力天扬和汪百团、鲁红军商量,怎么才能尽快弄到钱,既给汪大庆治脑膜炎,又给胡敏治血窟窿。想了好几个方案都不行,最后鲁红军出主意,抢,不抢别的,就抢手表——抢别的目标大,钱少,一块手表怎么也值几十块,给汪大庆和胡敏治病足够了。

行动时间定在晚上,这个时候路上没有太多行人,容易得手。为了不引人注意,同时不在作案后被人怀疑,乌力天扬和汪百团装作去买学习材料,分别出了基地,鲁红军等在武昌积玉桥,三人集中后,从长江大桥过江,走到汉口。作案地点和撤离现场的路线是事先确定的,选择在中山大道三角路地带,这里是胜利街、岳飞街和蔡锷街的交会处,就算两条路线出了问题,至少还有第三条路可供撤离。

到达作案地点后,他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逛,等待天黑。逛了一会儿,乌力天扬带头,三人在马路牙子上坐下,看东南西北过往行人,猜谁戴了手表,是梅花牌还是上海牌。汪百团老是吸鼻子。鲁红军烦,说汪百团,你不要老吸鼻子好不好?吸得人怪紧张的。乌力天扬说,别吵,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汪百团说,我最想干的是杀掉邱义群。鲁红军说,天扬没问这个,天扬问的是理想,对吧天扬?我最想有一个兄弟,亲兄弟,不过现在没关系了,天扬就是我的亲兄弟。乌力天扬说,我最想我是别人,不是我,随便是谁都行。汪百团看了一眼乌力天扬,闷闷地说,我也是。鲁红军想了想,说,我也是。

三个人一直在街上待到夜深,眼看着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就开始行动。

乌力天扬眼尖,很快发现了目标。目标是一个大个子年轻人,梳着大背头,大概有急事,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路过他们身边时,抬起手臂看了看腕上的表,表面在路灯照耀下反射出诱人的光。乌力天扬示意鲁红军和汪百团行动。三个人跟过去,看着跟近了,大个子年轻人却拐进了路边的公共厕所。乌力天扬使了个眼色,他和鲁红军跟进厕所,汪百团留在外面放哨。

厕所里没有别人,乌力天扬和鲁红军进去后,却看不到大个子年轻人,站了一会儿才听出,那人正蹲在一间茅坑上,一边畅快地拉屎,一边伤感地叹息。乌力天扬犹豫了一下,进了另一间茅坑。鲁红军看乌力天扬没有动手,也躲到一边,装作小解,在那儿磨磨蹭蹭地解扣子。等了好一会儿,大个子年轻人从茅坑间出来。乌力天扬一步迈出,准备下手。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隐约喧闹声,乌力天扬想往回撤,已经来不及了。大个子年轻人被突然迈出茅坑的乌力天扬吓了一跳,警觉地问乌力天扬要干什么。外面的喧闹声清晰了,是高音喇叭的声音。汪百团冲进厕所,说有一支游行队伍过来了,快走!大个子年轻人连忙往上提裤子,说你们不要乱来啊。乌力天扬苍白着脸,命令大个子年轻人把手表给他。年轻人退到墙角,说我是车站路街道革委会的成员,你们抢革委会的人要吃亏的。鲁红军从腰后抽出匕首,握着匕首走过来。年轻人连裤子都没有扣上,连忙把手表摘下来,说革命小将,千万不要乱来,我给你们就是。乌力天扬过去,一把将大个子年轻人手中的表夺下,来不及看,三人慌里慌张抢出厕所,在厕所门口撞到一起,手表掉在地上。乌力天扬捡起手表,追上鲁红军和汪百团。

一出厕所三人就呆住了。刚才还寂静的街道,此刻一片喧哗——在他们视线之内,胜利街的街口和岳飞街的街口,几辆宣传车缓缓驶来,车上的高音喇叭里,一个激情洋溢的女声在播送着最新指示:“一个人有动脉、静脉,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还要通过肺部进行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进新鲜氧气,这就是吐故纳新。”然后换成一个激动得嗓子眼儿里带着哭音的男声:“一个无产阶级的党也要吐故纳新,才能朝气蓬勃。不清除废料,不吸收新鲜血液,党就没有朝气。”宣传车后面是情绪激动的游行队伍,人们敲锣打鼓,高声呼喊:热烈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

三人还愣在那里,身后大个子年轻人已经从厕所里追出来,大声喊,抓强盗!抓强盗!三人被提醒了,兔子似的蹿出去,穿过街心小岛,蹿进蔡锷路。可是,他们遇到了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蔡锷街上,另一支游行队伍迎面而来。乌力天扬收住脚步朝后看,大个子年轻人远远地追上来,嘴里大声喊叫,腰间的皮带没扎好,露出一截,像肠子头似的可笑地在身前晃悠着。鲁红军紧张地把手揣在裤兜里,紧紧捏着匕首。汪百团的脸在灯光下像是一朵枯黄了的栀子花,分辨不出五官。乌力天扬紧张地说,冲过去!乌力天扬在前,鲁红军和汪百团在后,三人像视死如归的草原毒蛾,向游行队伍扑去,在人行道和麻石建筑之间跳跃着、躲闪着,撞上人也被人撞上,从游行队伍中穿插而过。

大个子年轻人的喊叫声被宣传车的高音喇叭声、震天动地的锣鼓声和人们的口号声淹没。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游行队伍里的几个人了解到发生了什么。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离开游行队伍,向江边追去。狗胆包天的抢劫犯,他们是二氧化碳,必须给予吐故纳新的严惩,这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新指示最有力的落实。不断有看热闹的市民参与进来,追捕抢劫犯的队伍越来越庞大,追到沿江大道粤汉码头附近时,他们至少已有上百人了。

汪百团落到后面。乌力天扬以为汪百团跑不动了。他喘着粗气扭过头去朝汪百团喊,快呀,你妈的脚丫子生疮呀!但是,他愣住了,刹住了脚。

汪百团站下来,面对身后追上来的队伍,那张枯黄的栀子花脸就像要凋落似的狰狞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把它举起来,对准追捕队伍。那是一支马格努姆左轮运动型手枪,枪身的银色烤铬在灯光照映下发出冰冷的寒光。

“别过来,我会开枪!”汪百团嘶哑着嗓子朝人们喊。

人们根本没有听见汪百团在喊什么。也许他们听见了,却被最新指示鼓舞着,根本没有把那支点32的左轮手枪放在眼里。人们蜂拥而上。

“别开枪!”乌力天扬声嘶力竭地喊着,反身朝汪百团扑过去。

枪声响了。枪声在喧闹的夜里几乎听不见,至少呐喊着朝抢劫犯扑上来追捕的人们没有听见。乌力天扬看见那支点32的左轮枪在汪百团手中跳动了一下,一粒短短的弹壳像跳蚤似的蹦出来,跌落在马路上。追捕的队伍中,有一个人像是跑累了,脖子往后一仰,身子歪向一旁,坐到地上,后面的人没有收住脚,撞在他身上,好几个人摔倒在马路上。

乌力天扬的腿软了,喘着气,觉得舌头已经舔住了跳到嗓子眼儿的腥甜的心脏。他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看见汪百团紧张地微笑着,手里仍然举着那支枪,脸上有两行肮脏的液体滚落下来。他看见追捕的人群围住那个跌倒下去并且痛苦地捂住小腹的人,好像在劝说他站起来,然后,那些人慢慢地直起腰,转过身,充满仇恨地、同仇敌忾地朝这边走过来。

乌力天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扑向汪百团,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打光枪膛里剩下的六发子弹。

十一

乌力天扬和汪百团被当场抓获,扭送公安局。第二天凌晨,从粤汉码头跳入江中游回武昌并且准备潜逃到山西老家的鲁红军,也从武昌区委宿舍抓捕归案。汪百团被愤怒的人们打瞎了左眼,打断了左胫骨。乌力天扬左肋的两根肋骨被踢断,整个脸被打得肿成一只水泡南瓜。稍晚归案的鲁红军,甚至没有在第一眼时认出他们来。

对这桩抢劫和枪击伤人案的审讯花了三小时十二分钟,宣判则在两个月后。鉴于三个当事人年龄均不满十八岁,属于少年犯罪,汪百团被判劳动教养四年,年满十八岁后再行转判;乌力天扬被判劳动教养两年;鲁红军被判劳动教养一年;两件武器,手枪属于军用品,结案后被基地留下案底取回,匕首则丢进公安局一间专门存放作案凶器的仓库,时隔十二年后的1980年,和其他一批作案凶器一起,送往汉阳钢厂监督熔化。

简雨蝉跑去国棉三厂找卢美丽。国棉三厂太大,谁也不知道卢美丽是谁。简雨蝉告诉人家卢美丽是保姆。人家笑,说我们这儿只有保全工,没有保姆,保姆得去家属宿舍找。简雨蝉找到家属宿舍,挨着楼栋问人,问到第十一栋家属楼,人家问是不是匡志勇的农村媳妇?简雨蝉才找到了卢美丽。

卢美丽当天就背着铺盖赶到公检法军管会,要替乌力天扬蹲监狱。公检法的人说开什么玩笑,要卢美丽出去。卢美丽让公检法的人别发火,说她知道人不能犯罪,犯罪就得服罪,她愿意服罪,她就是来替乌力天扬顶罪的。公检法的人说顶罪好啊,人家肠子被子弹打了个大窟窿,你拿什么顶?卢美丽说,我要说了你又会发火,可我们拿什么顶都行,我让他把我的肠子打个大窟窿出来也行,你看你是不是又要发火?我不是说让他也犯罪,我是说,我们愿意交钱。

卢美丽回了一趟家,把萨努娅给她的那个存折里的钱全都取出来,又找匡志勇凑了一点,凑齐五百块,赶回公检法军管会,把钱交上。公检法的人收了钱,说好吧,看你态度好,少判他几年,判他两年吧,要不,就他这个罪,少说判个十年八年。

卢美丽满心欢喜地走出公检法军管会。她不知道,乌力天扬这个时候已经被送往汉阳大军山少年管教所服刑了。刑期是两周以前就判下来的,与她送去的那五百元钱丝毫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