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我的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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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黄金时代的传说(3)

“你自己想一想,想彻底了再开表扬会。”葛昌南木乃伊似的躺在床上,真诚地点拨乌力图古拉,“你和谁搞好过?别说兵的事儿,兵是你儿子。说上面,说同级,说说你搞好过没有。想不好,我这个政委白给你当三年,就算天灵盖儿掀掉也不甘心。”

“老葛,”乌力图古拉让葛昌南说得动了情,丢开杯子,坐到床头,伸手把葛昌南的手拽住,捏在自己的大巴掌里,“我给你坦白了吧,上面搞好搞不好我不在乎,同级各吃各的马料,我也不在乎。我是真舍不得你,王八蛋骗你!”

“老乌,说话就说话,骂人干什么。”葛昌南让乌力图古拉说得心里发酸,热乎劲儿上来了,不想让乌力图古拉把自己当羊羔似的一把一把地抚摩,显弱了自己,于是撑起身子,抽回手,说乌力图古拉,“要真舍不得,行,病养好了我追你去,海南岛赶不上,台湾能赶上,我还看你摔骡子。”

“呵呵,”乌力图古拉得了葛昌南的话,一颗心落下来,笑眯眯地放开他,床腿吱呀地站起来,阴阳怪气地说,“广州,好地方啊,离海近,大夫个个学渔民,会剖鱼,给他们说说,这回治干净,连肠子一块儿剖开,好好洗洗,别回来老摸屁股,让下面的人看着影响不好。”

广东军区的酒席没吃成,乌力图古拉不甘心,吩咐下面准备一顿好饭,给政委送行。军队进入大城市,供给容易多了,跑采购的科长换上便装,去市场里扛回半头猪,还弄回两条鱼。葛昌南听说后,心疼钱,一个劲儿地咳嗽,批评科长刚过上两天好日子就学会糟蹋,败家子,还说自己胃口弱,鱼能吃两筷子,猪肉不能吃,让把猪肉退回去,钞票换回来。乌力图古拉狡黠地眨巴眨巴眼睛,说退什么,你胃口弱,你吃鱼,剩下的我们能对付,不用你操心。葛昌南就明白了,乌力图古拉是拿犒劳他当幌子,自己解馋呢。

那天他们还说了一些别的,其中提到了萨努娅。

葛昌南告诉乌力图古拉,自己见过萨努娅,是去汉口野战医院看乌力图古拉的时候,在路上见到的,后来还专门去探望过一次。“专门”的意思,是拿萨努娅当重要人物,和乌力图古拉以及313师有特别关系的人物,和萨努娅扯了一通野棉花,正经事儿没说,留给乌力图古拉自己说。葛昌南特别补充,搞对象不属于政治思想工作范畴,所以说,本政治委员不予干涉。葛昌南以为自己办了件大好事,不光没落下插手搭档婚姻大事的口实,政治思想工作也做到前面去了,论工作技巧,叫煽阴风点鬼火,叫欲擒故纵,属于比较高明的一种。葛昌南想,你老乌挨了一发炮弹,一个师的儿子交给我带,没过门儿的媳妇得我去安抚,我还只能吃两筷子鱼,上好的四指膘猪肉留给你,我这心操的,够戗。葛昌南就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等着乌力图古拉来表扬自己,对自己感恩戴德。

乌力图古拉先前一直拿葛昌南开涮,又是拍大腿又是砸鞋子,哈哈儿打得震天响,开心得要命。可等葛昌南自摆功劳地说出萨努娅的事,他不拍腿也不砸鞋子了,脸阴沉着坐在那里,半天没话。

葛昌南看看乌力图古拉的脸色,问他怎么了。乌力图古拉假模假式地笑了笑,说没什么。葛昌南看出来,公鸡不打鸣,那是公鸡出了问题,不是日头没了,比如乌力图古拉变脸,是乌力图古拉出了问题,不是他下手错了。葛昌南揪住不放,问乌力图古拉没什么是什么意思,特别解释了一句,我都说了,光扯闲淡,正经事儿没说,你那一肚子屎全给你兜着,一点儿臭气也没露出去。

乌力图古拉本来不想说,让葛昌南这么一逼,也不管葛昌南是不是在那一头吓了一跳,说,仗没打完,人还在往死着烂着,我这儿闹着娶媳妇,心里亏,不提这事儿。

葛昌南一时反应不过来,拿眼睛怀疑地看乌力图古拉,意思是狼改牧羊犬,鹰改稻草人,你哄谁呀,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就不是一肚子屎的问题了。乌力图古拉看出葛昌南真想知道,便坐正了身子,拿出一副掏心窝子的真诚架势出来。

“老葛,这事儿我没给人说过,本来也没打算说,你这么问,我就给你说了吧。宜沙战役,我挨那发炮弹,炮弹落下来,我飞到天上,人清醒着,没失去知觉。我在天上看下面,那些个兵,全都血糊拉地揪在一起,搂着抱着,往死里捅,往死里掐,更多的兵,烂泥似的躺在水田里,脸扎在泥水里,动弹或是不动弹。我就想,人是什么?人能经得住什么?人什么也经不住,一阵风就能扔到天上去,再摔下来就成了一摊烂泥。

“老葛,我扛枪打仗,是人家欺负我,抢我家的牧场,夺我家的牛羊,不让我活;是我知道,人不光只有当奴隶的命,还有更好的活法儿,堂堂正正挺着腰杆子的活法儿;我不愿意让人欺负,我得奔着更好的活法儿去,我是为这个,和反动派干上的。现在,我和人家小萨干上了。我瞧上了人家小萨。我没觉得瞧上不对。可我不光瞧上了,我是要抢她的婚,夺她的人,这就是欺负她了。我也没问问她,她愿不愿意?她想要什么样的活法儿?我这不是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了吗?不是也该让人往死里捅,往死里掐,变成烂泥吗?

“老葛,我想过了,我不能这样做,这样做,我对不起从家里出来那天在格里额河边起过的誓,对不起家乡的还魂草团扇蕨黑羔子马驹伢,对不起我死去的阿爸和额娘,对不起那些让人欺负的、不想当奴隶的、想要过好日子的人。小萨那里,我是犯错误了,真犯错误了,错误犯大了。我浑哪!我想认错儿,可脸上臊,当面儿说不出口。写信吧,又拿捏不出什么好词儿,不想丢这份儿脸,信写了又给撕了。我也不是那种脸皮厚的人,我也不想再认什么错儿,我想好了,打从今往后,不再招惹小萨,她是百灵我把鹰毛拔了,她是白天我往夜里躲,总之离她远远儿的。你这儿,也别再给我提这档子事儿;小萨那儿,她爱怎么想让她想去。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葛昌南目瞪口呆,没想到那发炮弹打老远的地方飞来,把乌力图古拉掀到天上去,再摔下来,埋了个九十九层,竟然掀、摔、埋出了神奇,让乌力图古拉得出如此深刻的反省!葛昌南倒不是觉得乌力图古拉的反省不好,乌力图古拉的这番话,是掏心窝子说出来的,说得他眼里有了潮湿,想流泪。可他又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什么地方弄拧了,不该这样,或者说,事情要真是这样,就落下了遗憾。葛昌南一个老政工,嘴皮子是看家本事,要显摆,能从天上显摆到地下。他可以告诉乌力图古拉,麦子割着根儿还疼呢,麦子也没说过它愿意泼洒在地里;桃子摘着桃枝还冒浆呢,桃子也没说过它愿意烂在树上;怎么就把麦镰和桃筐都给否了呢?可是,一看乌力图古拉那张严肃的脸,那张脸上呈现出的严峻,不比当年他们举着拳头站在党旗前发血誓的样子轻松,他就知道,乌力图古拉是认真的,是自己和自己较上了劲儿,不是麦子和桃子的道理可以哄过去的,别人扳不回来。

这么想过,葛昌南就不再把话往下说了,只是担忧乌力图古拉这样把自己憋着,迟早得憋出毛病,而且,放着如花似玉的小萨憋着,让人家小萨没了招惹,两头儿都可惜。葛昌南除了咳嗽之外,就又多了欷歔和摇头,觉得自己失败得很,不是一个优秀的政委。

部队第二天在大坦尾码头乘船,沿珠江入海,去雷州半岛。本来没有葛昌南什么事,他却非要送,说上次那发炮弹没打准,这回说不定打准了,乌力图古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再从天上逍遥地往下看,再踹了医院的门跑出来撒野,自己先送送,就当向遗体告别。

葛昌南送乌力图古拉到码头,先和副师长副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一应同僚握手,叮嘱了若干的话,再和乌力图古拉并肩站在码头上,看士兵们上船。

313师大半是北方人,不习水,见了水就头晕,虽说事先做了一些训练,找营地附近的小河沟里泡过,蹲在木盆子里荡过,毕竟真正的训练得到雷州半岛去进行,还是鸭雏子,一上船,船一摇晃,吱哇乱叫,像是上到了风大时的月亮上。船工提意见,要大军们安静下来,照石灰画的圈坐下,别扭秧歌,免得动静太大,引了国民政府军的轰炸机来下蛋。

葛昌南看到这种情况,不放心地叮嘱乌力图古拉,要他千万留意,打海南岛时,没学会水的坚决不让上船,别再弄出过长江时翻船淹死人的窝囊事;又叮嘱办事牢靠的简先民,盯住师长,别让师长脑子一热,到时候犯浑。

乌力图古拉没说什么,也没和葛昌南握手,大步朝码头走去,两臂一张,一个鹞子跃,人就扑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