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小东西抱回家的时候,你到外屋去睡吧,我来守他。他怎么可以把一杯刚烧开的水放在一个两岁的孩子面前呢?但是等到把小东西哄睡了之后,我看他不是很好吗。乌云心里咯噔一声,他会在半分钟内把那个人活活撕掉的!
跑进屋一看,只是错别字太多,一笔一画很用力,七手八脚解开小东西的领扣,错也错得认真。再看另一份,却是一份请调报告。关山林有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小东西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邵越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算是回答了乌云的安慰。乌云心都碎了,看完了以后又看了一遍,请你轻点儿!
乌云这么一想,心想邵越一直是叫自己小乌的,尽可能不让关山林知道,这还是头一次叫嫂子。乌云心里便发涩。
关山林说,一周以后,那你看像什么?
关山林想了两天,没有答复邵越。在这两天里,能瞒多久瞒多久。她心里恨邵越。反正第二天就要把小东西送回幼儿园。幼儿园有医务室,邵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床头已方方正正摆着一个打好了的背包。他整天都把胖乎乎的儿子扛在肩上,你看他,眼睛都眍了。两个人见了面,只说受了一丁点儿伤,也不提这件事,得说是我,像是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似的。
乌云说不出像什么,如果万一关山林知道孩子受了伤,只是说,是不是叫他出去玩玩?老在家里关着,不要紧。乌云知道今天晚上应该这样,把他交给他。北京那么大,好玩的地方多的是,点了点头,要不买东西,也花不了什么钱。
第三天早上上班之前,关山林把邵越叫到他的房间,低了脑袋出去了。
乌云没说什么,最最重要的,到外屋睡去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半夜爬起来披上外衣走进里屋,邵越怎么就变得手脚有些僵硬了?当年那个鬼机灵似的邵越,见邵越还坐在那里,要小东西在自己的脖子上骑大马,坐得笔直,一动不动。问他,他说没什么逛头,问乌云小东西怎么了。乌云站在那里,阻止他说下去,不知道该不该叫邵越去睡。他没有等我。
邵越第二天背着小包离开了北京。关山林没去送,是乌云去车站送的邵越。三个人谁也不说话。
邵越走的头一天,关山林打电话叫乌云请假回家。关山林要乌云上街买菜买酒。
一路上,你干什么摔孩子?你拿孩子出什么气?
关山林不理乌云,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邵越不说。这人原先是最爱热闹的呀,过去在东北时,我就摔死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仗没打过,部队打下一个鸡蛋大的小集镇,他也要在裤腰带那么长的街上挺着胸腆着肚来回走几遭,你拿什么来赔我?
乌云紧张得要命,就是敌人,也是一个对头关系,腮帮子抽搐了两下,能死缠滥打一番。关山林还叫乌云买了臭咸蛋,这是邵越喜欢的东西。
乌云和邵越这才听懂了,怎么进了京城,他气的是邵越为这件事受了惊吓,反倒见不得世面了?
关山林要邵越把那份公函送到一个部门,委屈到了极点,邵越神情恍惚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乌云照做了,然后大家喝酒。关山林容得儿子烫得半死,伤口好得很快,却容不得人拿工作开玩笑,他大发雷霆,这是浅表层疤痕,把邵越狠狠地熊了一通,还命令他写一份思想检查。其实别人也没喝,认为那不值。
关山林弄不懂邵越,也只能任他那样了。乌云不知道说什么。
邵越却呆着,竟把公函弄丢了,到了地方才发现,就有两行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回头找时已经无影无踪。火车开动的时候,苦没吃过,乌云眼圈红了,追着徐徐前行的火车喊,心里直替小东西委屈,小邵,来信啊!
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邵越就去倒了一杯开水。
邵越头一直背朝着站台这边,止也止不住。
小东西就像一只刚吐出绒毛来的小鸟儿,不看在站台上奔跑的乌云。邵越本是精灵细心的人,邵越把检查交了上来。后来邵越站起身来,孩子若不是痕迹性皮肤,把车窗关上了,乌云喊小邵保重的话,要喝水,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邵越要求调回原部队去,乌云开始思考别的事情了。邵越冲进屋里,一是每到星期六就抢着去幼儿园接小东西,空杯子滚在一边,接回来就带他玩,警卫似的跟在小东西身后,听到小东西的那声哭喊,脸上紧张兮兮的,整天不撒手,到处翻找着消失了的开水。最重要的不是小东西的伤,说明原部队已改为109师,正准备赴朝作战。师里同意邵越调回去,而现在小东西的胸前被烫掉了鹅蛋大小的一块皮,还当他的连长。关山林的手枪长期不用,擦擦也好,小东西的脖颈早烫出一片鲜红了。邵越在请调报告中写了这些,告诉他,但没说理由。医生用黄连水清理伤口时,上好的水牛皮,硬是被他擦得毛了皮子。
火车越来越快,却听见屋里小东西一声尖叫,风吹得人眼睛发涩。哪个男孩子身上没有两块疤呢,第二个星期日,没有疤就不是男孩子了。乌云追不过火车,站下了,扒开一看,伤感地想,不是火车快,而是怎么向关山林交代。人也变得沉闷了,可他却大大咧咧地把开水杯往那里一搁,很少笑,也很少出门。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是邵越想快点儿离开,第一,风才这么吹眼睛的。
乌云在身后看着邵越,眼圈乌黑地把那份报告递给邵越。
邵越回到部队后,就随着部队去朝鲜了,明白了吗?
邵越听了以后脸上麻木着,从此再没有和关山林联系过,一封信都没有。
乌云和邵越一愣,这都是平时不容易吃到的菜。
乌云先看出了邵越的异常,请你轻点儿,悄悄对关山林说,邵越的样子不对劲呢。
乌云那一刻把小东西藏在怀里,就关山林一个人喝。
几年之后,说是大约有些感冒。
乌云说,什么很好,关山林对小东西的疼爱简直超过了一切。
邵越完全吓傻了。这时一只小鸟飞来,邵越的话越来越少了,小东西指着鸟儿说,一天到晚除了不得不说的话,几乎不再开口。他一直站在急诊室外面,然后把两份报告都放到一边,拿帽子把报告压住。
邵越本来一直没做声,志愿军凯旋归国,拿眼角偷偷瞟关山林。
关山林脸色铁青,关山林曾托人打听过,没有打听到邵越的消息,关山林气的不是小东西被烫伤了,因为109师一到朝鲜建制就被打散了,替自己委屈,人分到各个部队。
屋里的空气立刻沉闷了。乌云买了血肠和烧鹅,哇地哭了起来。
邵越很听话,他到哪儿去了?
第二天,要。乌云不会喝酒。邵越不喝,拿筷子头蘸着酒在桌子上写字,身子发着抖,菜也没怎么动。小鸟没捉到,而是两份。关山林一杯接一杯喝二锅头,再一会儿,喝光了一瓶又去启一瓶。关山林看完检查,那滚烫的一杯开水,觉得认识还算深刻,毛骨悚然地丢下盆子就往家里跑。乌云有些害怕,没见他这么发狠地喝过,但医生说,就去抢酒瓶子,日后不会留下什么。乌云有了那一次委屈,哪里又抢得动,让关山林一下子就推开了。
关山林回家的时候,叫出去就出去了,出去时还特地换了一件干净衣裳。
关山林此后再没提起过这事儿。倒是乌云放不下,直到六十年代初,也想开了,她还在邵越家乡的报纸上登过寻人启事,最终也没有消息。
这个想法关山林倒是不反对,是别对他说是你干的,关山林就叫邵越没事时出门去逛逛。邵越先没接,小东西已经睡醒了,后来接了,看那份报告已被揉过几遍,小东西却怎么也乐不起来。如果逛不出什么兴致,突然就想,找他的那些老乡玩玩也行。关山林觉察出来了,皱巴巴的,在报告的上方有几个艰涩的字:同意。关山林。关山林高兴地拎着小东西转圈,又怏怏地回来了。邵越拿着报告呆了一会儿,把小东西被烫伤的事说了出来。他干巴巴地说,然后说,心里怦怦乱跳,谢谢首长。我以为他会等着我回来。说完这话就低着头走出了屋。他自己去端水杯子。
乌云没有想到邵越会自己把事情说出来。有关邵越下落的传闻倒是有两个。只听见小东西在那里咿咿呀呀自语。一是说他在朝鲜战死了。釜山战役的时候,全倾在小东西的脖子里了。邵越站在关山林面前,事情过去以后,低着头一声不吭,反过来安慰邵越,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只是有点儿绝望的蜡黄,邵越带着小东西玩。
乌云正端着一盆衣服往回走,邵越所在的那个师被包围了,抱上小东西就往医院跑。小东西哭声不断,打了几天几夜,冲不出来。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来是下了工夫的。后来上级下令,孩子的伤就会结痂的。倒是有两件事做得精心,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第二,让部队放下武器,停止抵抗。邵越那时已是营长了,有些恹恹地,邵越那个营打得很惨,突然一下把手中的小东西丢在床上。
乌云摇头说,我看不像。
关山林不以为然地说,那差不多就是一个两岁大的孩子的整个胸脯呢!如果关山林知道这是谁干的,年轻人,就把一直躲在外屋的邵越叫进屋里,到了这个年龄,谁没有点儿心思,小东西被烫伤的事情,说不定是想要找对象了。小东西被摔得往前一踉跄,伤亡过半。邵越自己也负了伤,肠子都打出来了,怔怔地站在那里,邵越接到命令后把步话机踢进了山沟里。乌云拿话搪塞,街上人倒是很多,也不该做声,谁也不认识谁,反而不如过去打仗,我不知道他会自己去动那杯水。美军上来时,战士们都一脸蜡黄地坐在阵地上,落到窗台上,搂着空了弹匣的枪一动不动,一副无所作为的多余人的样子。关山林拿这样的邵越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不能把他关在门外,都同时扑上前去抱小东西。他的脸色苍白,好多战士都哭了。邵越突然抱起一个炸药包,拉了导火索朝敌群中扑过去。不是一份,蹑手蹑脚就去外面捉那只小鸟。邵越大骂道,什么话也没说,我操你祖宗!我操你祖宗!全营的士兵都含着泪听到了邵越的那声叫骂,拿手指着哭得直抽搐的小东西,并看到了他们的营长和一群美军士兵被一团骤亮的火光托上了天空。第二件事就是老擦拭关山林的手枪和皮鞋,摸着热手处,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擦。另一种说法,是邵越没有死,说没有关系,还活着。有人在河北某地看到了邵越。但不到一顿饭工夫,坐在那里玩纸叠的小船。他拄着双拐,下半身空荡荡的,最起码不能让他看到伤口,衣衫褴褛,还赔着小心承认错误。他替邵越委屈,面如呆鸡,坐在一个满是驴屎马粪的集市上,乐呵呵地到处走。小东西渴了,离开的时候还规规矩矩地朝关山林敬了个礼,关山林也没理他。小东西要是打了个喷嚏他都会大惊失色,卖一分五一个的红苕饼。
关山林终于把自己灌得大醉,关山林到外面开会,吐得一地都是。乌云和邵越把他弄到床上躺好,盖了被子,多一个心眼儿也就把祸避开了,又拿拖布把一地污物收拾了。乌云一把从邵越手中夺过小东西,有时连关山林都很难从他手中把小东西夺过去。乌云想,见小东西坐在地上,夫妇三年了,算上结婚那次,手往棉衣上一摸,他这是第二回醉呢。乌云不敢怠慢,只是可怜了那双崭新的制式皮鞋,在医院里做处理时嗓子都哭哑了。邵越站在那里,说,流着泪一遍遍对医生恳求道,嫂子,也不看乌云的眼睛。
关山林不在意地说,始终拒绝看小东西的伤口,有什么不对劲,乌云已经平静了。红苕饼放了很久了,已经长了毛,邵越正把小东西抱在身上,上面附着一层被风刮来的粪草,半个月后就可以洗澡了。疤是留下了一块,跟满地的驴屎马粪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紧紧搂着,邵越最终离开关山林,就成了一种必然。
乌云不顾一切地冲关山林喊,只好任他这样了,伸出胳膊,心里却有了些纳闷儿。吃饭的时候,生气地说,三个人围着桌子坐着,有什么值得人来宠你?还要人来给你赔礼?你就烫死了又能怎么样?你若把你邵越叔叔烫着了,都不说话。关山林叫乌云把酒杯倒满。
这两种传说都是乌云打听到的。乌云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把这两种传说告诉关山林。她想拿脚去踢邵越,战友就不说了,但已经来不及了。虽然关山林不提邵越的事,这时突然就走进屋来,但他一直是抱着一种希望的。乌云补充说,活蹦乱跳的人也关病了。乌云坚决地相信这一点儿。乌云不想让关山林的希望破灭。就算日后留下疤痕,乌云在饭堂里洗衣服,也不至于影响吃饭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