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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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痴 呆(2)

这不是要钱或者要粮,这是他们的一个儿子!天垮下来了乌云能撑得住,可儿子却是乌云致命的伤痛,她一个人怎么也撑不住。乌云头一回违反规定,在关山林工作的时候冲进了关山林的办公室。关山林紧锁着眉头听乌云断断续续地诉说。乌云在诉说着儿子的诊断结果时泪流不止,因为哽噎经常说不下去。关山林脸色难看得要命,一层有毒的铅灰色在他刚毅的脸上迅速地弥漫开来。关山林五十岁了,五十岁的关山林被告知他的一个儿子是个白痴,是个永远不会思想不会生活的白痴!一棵已经知道珍惜和回忆绿叶的大树被齐腰砍了重重的一斧子,还有什么打击比这个更重的!

关山林像一尊风化的石头一样坐在那里,黑着脸,目光吓人,半天没有说话。

乌云因为有了关山林在身边,不再需要掩饰软弱和支撑厄运了。乌云哽噎地擤了一把鼻涕说,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拿这孩子怎么办?

关山林在长久地沉默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事情已然这个样子了,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乌云思路混乱地说,这个样子,也得想点儿办法呀!没有办法,也得想点儿办法呀!

关山林闷闷地说,想什么办法?总不能把人毁了再造一个吧?

乌云病急乱投医地说,找个好大夫,找家好医院,兴许能治。

关山林没头没脑地说,你当是什么,是治脚气呀?

乌云抓住救命稻草说,不是治脚气,也不能眼巴巴看着孩子这个样子呀。

关山林不耐烦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乌云一愣,看着关山林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今日?什么当初?

关山林烦躁地说,要知道他是这个样子,当初就不该生下来!

乌云被噎了一下,大声说,是我要生的吗?是我要生的吗?不是你,我会生他吗?会吗?

关山林不能忍受这个,他不能忍受人指责他。你可以打击他的头颅,打击他的胸,打击他的腹部,打击他的任何地方都行。他是强者,你完全可以冲着他的强处来,来试试他,看他站不站不住,他会喜欢这种挑战,但你不该打击他的私处。关山林气咻咻地说,住嘴。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我没有要你给我生一个傻瓜出来!

乌云哆嗦着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可怕。她无法控制自己了。八年来,她从来不曾让这句话出口。她发誓一辈子不说出这句话。它们是阴影,她宁肯让这阴影永远啃啮她自己的心。但是他逼她逼得太狠了,他凭什么这么逼她?

你太蛮不讲理了!乌云冲到关山林的面前,声嘶力竭地喊道,是你交出了我写给你的纸条。那是我写给我丈夫的,不是写给组织上的。是你把我推到那个绝境里去的。她们斗争我,让我和孩子站在那里,而那个时候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负起一点点儿责任来?如果不是你的出卖,孩子他不会成今天这个样子的!绝对不会的!

关山林想也没想,扬手给了乌云一记耳光。他是一个当兵的,他的手重极了,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五个手指印。她朝他扑了过去,双手揪住了他的衣领,这让他更加恼火。他像捉小鸡一样把她捉住,把她倒挟起来,用他那蒲扇一样巨大的巴掌在她的屁股上用力抽打,一边抽打一边恶狠狠地叫道,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他的力气真大。她在他的胁迫下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她只能毫无用处地去撕扯他的衣服,去揪掐他的腿,可那无济于事。他打了她十几下,打够了,像丢一块烂抹布似的把她往地上一丢,摔门走了出去。

门轰然响过,然后声音消失了。乌云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坐了起来,把头埋在腿里,心灰意懒地抽搭着。好几次她都抽搭得喘不过气来。她的头发散披着,被泪水和汗水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样子狼狈极了。她就那么在地上坐着,心里一遍又一遍绝望地想着,他打了我呢!他打了我呢!

关山林和乌云的夫妻生活出现了无法弥补的阴影和裂痕。

日子依然还是那么过,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工作是繁忙而有意义的,它们给人充实和自豪。但生活毕竟不再像原来那么纯粹如雨后的天空一样了。如果没有会阳的存在,也许一切都可以得到愈合和弥补,就像一盆被晃动过的水一样,只要你不再去晃动它,它总是会静止下来的。但是有会阳,这是一个无法改正的事实。

那个孩子,他在一天天地长大,但他永远是躲在他黑暗冰冷的角落里,呆滞的目光中透露出对一切的拒绝和敌意。他们不可能不看到他,不可能不注意他。即使在有了快乐的时候,只要他们的目光一接触到了他,或者一想起了他,他们哈哈大笑的声音就会戛然而止,他们的快乐就会荡然无存,他们就会被一种惭愧、自责、痛楚和犯罪感所包围住。他们会默默地对视一眼,然后默默地走开,把快乐终止在对自己的谴责中。这是一种随时随地的窒息和压迫,他们谁也跑不掉。

其实,角落里的会阳从来不说话,他只是在那里整天安静地蜷缩着,他几乎连看也不看他的父亲或者母亲。有一次或者两次,关山林打算把会阳送进托儿所里去。会阳是肯定不能念书了,对他对别人那都毫无意义。不过他总能上托儿所吧。他不能总待在他的墙角里,待在墙角里对他对别人同样毫无意义。

但是这个主意遭到了乌云激烈的反对。乌云不愿把会阳送到任何地方去,她要会阳就待在她的身边。也许他不需要她的怀抱,但他需要她的监护。他们会欺侮他的,她忧伤地说。在这方面她表现出了少见的偏激和执著。她的偏激和执著的潜台词是,关山林不能把会阳从她身边带走,谁也不能。关山林知道他这一次做不了主宰。乌云会像一只被伤害的母豹子一样扑上来,拼命撕咬企图接近她儿子的一切人。这样做不会有结果的。

问题还不仅仅如此。乌云对夫妻性生活已经表现出极度的冷淡了。他们仍然做爱,但她不会再有激情。关山林仍然有这方面的渴望,乌云从来没有反对他。她躺在那里,漠然地任他在那里折腾。她睁着大而忧郁的眼睛,麻木地望着天花板,自始至终如此。这让关山林感到不舒服,甚至感到厌恶。这反而使他有了一种更强烈的报复欲,他想征服她。他打算夺回这个高地。为此他不惜投入了全部的兵力,向他可恶的对手发动轮番攻击。然而这一切都于事无补。在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占领了那个高地后,他发现那里竟然空无一人。除了他自己的损兵折将耗费弹药外,他什么喜悦也没有。没有人给占领者喝彩,那只是一片无人的高地,或者换句话说,他什么对手也没有。

失意使关山林心灰意懒,暴戾恣睢,性格反复无常。关山林开始寻衅滋事。

最先撞到关山林枪口下的是他最疼爱的老大路阳。这个读高小的异端分子完全不顾及家中的风起云涌,他关心的只是给这个世界创造一些惊心动魄的事件,好像唯有这样才能使他感到快乐。第一次他带领他的青年近卫军到学校附近的村庄里去收集粮草。他们等生活老师睡着以后偷偷翻出学校的院墙,去夜袭“敌占区”。他们把农民的一大片红薯地挖了个底朝天,然后把战利品送到学校门房大爷的门口。他们私下里将门房大爷视为他们一位牺牲的同伴的老父亲。在夜袭途中,有一条可恶的狗叫了起来,并不知好歹地追了出来,这帮勇敢的青年近卫军战士们用石头把这条*****的走狗砸出了脑浆。第二次路阳策划了一场更大的战斗。他带着他的青年近卫军战士到公路上去伏击“敌人”的运兵车。他们把钉了铁钉的木板埋在沙土里,结果使至少三辆基地的车辆在半道上抛了锚。

这次路阳可干得太出格了。关山林把爱子揿在地上,抽出腰间的皮带,狠狠地抽打路阳的屁股,把一条结结实实的日本牛皮带都抽断了。路阳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整整一个星期趴在床上不能上学。

路阳之后的倒霉蛋是京阳。体弱多病的老三一天到晚总是哭哭啼啼的,没有一点儿像当兵的种。关山林固执地认为这全是因为孩子吃了太多的奶糕才成了这个样子的。他太享福了,他必须去吃苦。关山林开始考虑把京阳送到什么艰苦的地方去。京阳的阿姨朱妈是个三十七八岁的山东妇女,信佛吃斋,她对关山林处理孩子的方式抱有强烈的成见。朱妈带了京阳几年,已经和这孩子有感情了,这个死了丈夫的中年女人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偷偷地用自己的奶头哄京阳入睡。如果首长这么不待见这孩子,她再干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既然首长要发落自己的孩子,朱妈就提出,她愿意带着京阳回到她的山东海城老家去。她有一个哥哥,有三间半房子和两亩沙地,不管算不算艰苦的地方,她不会让这孩子遭罪的。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乌云对这个决定没有表示出太多的感情色彩。对她来说,孩子带来的烦恼比快乐更多。他们捆住了她的手脚,使她更像一头奶牛而不是一个革命者。也许奶牛也可以成为革命的奶牛,但她不能。她毕竟有她引以为自豪的工作呀!何况,他们还给她带来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只要老二会阳在她身边,只要这个撕裂过她的孩子在她身边,别的她都可以听之任之。她甚至还用一种讥嘲的口气对关山林说,你把京阳弄走,你干吗不把路阳和湘阳也弄走呢?她以为这样可以难住关山林了,谁知关山林却不吃这一套。关山林从来没有被人将过军,半年以后,他把另一个孩子也送到了湖北老家,乌云怎样的揪心挂肠也没能阻止住他。这回不是老大路阳,而是一岁半的湘阳。乌云到车站去送儿子,来接儿子的是关山林的外甥。当火车开走的时候,乌云泪水涟涟。她突然有了一种害怕的感觉。她从来也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丈夫的心硬,也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软弱。

1962年夏天,乌云生下了他们的第五个孩子,一个长得模样俊俏的女儿。乌云给她取名叫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