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太阳
1201800000054

第54章 软 禁(1)

1965年底,上海。

入冬之后始终没有下雨。天气干冷干冷的,让人觉得干燥的风是一把火,吹得人脸上老是有一种火灼的感觉。闸北那一带接连出了几场车祸,交通部门调查原因,发现因为天气太冷,有两个司机将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保暖,只用一只手开车。交通部门立刻发出紧急通知,警告说如果再有用一只手开车肇事的,就对肇事的司机以故意伤害罪论处。交通部门的通知让所有的司机都紧张起来,再也没有人敢在开车的时候把手揣进裤兜里了,可这一点儿也没有让干冷的天气变得暖和起来。

就在交通部门忙着召开宣传交通安全常识会议的时候,另一个会议也在上海召开着,那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由毛泽东亲自主持的这个会议,中心议题是处理罗瑞卿的问题。会议召开的前三天,毛泽东就在一份报告上就罗瑞卿问题作了如下批示:那些不相信突出政治,对于突出政治表示阳奉阴违,而自己另外散布一套折中主义(即机会主义)的人们,大家应当有所警惕。

政治局常委紧急扩大会遵照毛泽东的批示,揭发批判了罗瑞卿反党篡军的罪行。国防部长林彪的老婆叶群出席了这个会议,这个连中央委员都不是、军衔只是上校、被人戏称为浑身上下都是假的女人在会上竟然作了最有分量的发言。她说,罗瑞卿掌握了军队大权,一旦出事,损失太大。她说,罗瑞卿的个人主义已经发展到野心家的地步,就是林彪同志把国防部长让给他,他也不能满足。他当了国防部长又会要求更高的地位,这是无底洞。

总书记邓小平开始一直坐在一边吸着烟,什么话也不说。他厌恶这个女人,厌恶得吸烟都不香。不就是因为罗长子没给她一个大校的军衔,她才公报私怨吗?邓小平最后忍不住了,在抽完第五支烟后他要求发言,为罗瑞卿申辩。但是这立刻招来空军司令员吴法宪、海军副司令员李作鹏等军方高级将领的攻击。

会议的第八天,林彪代表党中央宣布撤销罗瑞卿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公安部部长、国防部副部长、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中央军委秘书长、国防委员会副主席等一切职务,由杨成武代总参谋长。

据熟悉情况的人后来说,中央上海会议开得很热烈,不服气的人不少,落井下石的人也不少。不过,直到来年春天,上海的天气仍然干冷干冷的,没有一丝暖意,可见高层会议并不是灵丹妙药,不能解决冬天带来的问题。

1966年春天,关山林被紧急召至北京。一下飞机,一辆黑色的伏尔加小轿车就将他接到西苑的一个戒备森严的大院里。这是总参下辖的一个研究所,涉及的课题与“一战”、“二战”、当前国际局势、今后可能发生的世界大战有关。门岗有两道,进出的车辆人等都要经过严格的身份检查。

伏尔加在第二道门岗稍作停留时,关山林看了看门口那个脸蛋儿红扑扑的持枪小战士。关山林觉得小战士那副严肃的样子十分有趣。坐在关山林身边那位去机场接他的青年军官见关山林朝外面看,顺手将车窗上的窗帘拉拢了,分明是不想让关山林看到什么。关山林有些生气,心想,老子在总参工作的时候,你他娘还在吃奶,你装他妈的什么样子?但是伏尔加很快得到许可,通过了第二道门岗。关山林就把自己的烦恼忘掉了。

关山林被安排在招待所一套单人房间里。这里环境不错,让人根本无法相信这是北京的某处地方,因为它更像江南的一座深宅大院。塔松、罗汉树、迎春、红枫和女贞,这些植物生长得生机勃勃。院子曲径通幽。院子外有一片不大的湖。如果不是偶然有两个服装严谨的青年军人一脸严肃地从院子里走过,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处军营。

关山林事后才知道,他不是唯一奉命被召至这里的人。被召来的人一共有二十几个,他们都是新中国成立后在总参谋部工作过的人,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一下飞机或出车站立刻被小车接到这个院子里,并安排进单人房间,在此后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再没有见过面。房间的电话线被拆了,饭菜由别人送到房间里。可以在近处走动,但不能走出划定了的小院子。如果偶然和其他的人碰上了,不能交谈,不得打听旁边院子里住的是谁,当然,也不能往外写信和打电话。

关山林在进入这个院子里的第二天上午接受了一次谈话,于是关山林明白他被突然召进京的原因了。

叫什么名字?

关山林。

多大年纪?

五十六岁。

哪一年参加革命?

1927年在湖北洪湖加入红色少年自卫队。1928年参军。

哪一年入的党?

1931年二打光山时入的党。

现任党内和军内职务?

总军械部西南军代处主任、党委副书记。

立过什么战功?受过什么处分?

大功七次,小功记不清了。受过三次处分。

说清楚,是什么处分。

这个档案里有。

我们知道。但是我们想听你自己说。

1945年在冀西因为枪毙了一名逃跑的排长受党内警告处分。1960年在湖南因违反组织纪律用五十元钱买了十个鸡蛋受党内批评处分。1963年因军事教条化倾向受行政记过处分。

有没有投过敌?有没有加入过反动党派?

你们是什么意思?!

请你坐下。请你回答我们的问题。

没有。

有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

没有!

有没有动摇过对党的信念?

没有!没有!

请你不要激动。好了,请你告诉我们,你是什么时候在总参工作的?

1950年11月至1952年2月。

认识罗瑞卿吗?

认识。

怎么认识的?

他是总参领导,总参的人谁不认识?

你们是什么关系?

上下级。

我们的意思是,除了工作之外,你们之间还有什么关系?

没有。

第一次谈话结束之后,他们要关山林写材料,写所有他知道的有关罗瑞卿问题的材料,包括他本人在总参期间所有的经历。对于后者,关山林还能够对付,可前者他就犯难了。关山林没有什么材料可以提供给他们的,如果他自己的材料不算的话。

他们对关山林交上去的材料十分不满意,打回来让他重新写。他们启发关山林说,罗瑞卿哪天在下面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这些都可以写出来。这回关山林清楚了,于是就写,某年某月某日,我奉命到总参报到,罗瑞卿同志和我谈话,要我安心总参的工作。某年某月某日,我陪罗总长到某地检查工作,罗总长表扬了谁,批评了谁。某年某月某日,在总参小灶食堂吃饭,罗总长同刘副部长打赌,说自己一顿能吃四条半斤重的鱼,还开玩笑说他前世是猫变的,等等。

材料交上去,人家还是不高兴,说你这哪里是材料,完全是流水账。关山林问什么才是材料?人家不直说,而问,难道你就没听到和看到罗瑞卿的篡党篡军阴谋?关山林说,没有,我们都很信任他。人家说,那你是什么态度?关山林火了,说,扯鸡巴淡!我是什么态度,你说我是什么态度?他是我的上级,我是他的下级,我就是这个态度!人家说,你知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知不知道毛主席和林总在他这个问题上的意见?关山林说,我怎么不知道?文件都传达了。人家说,那你还这样。关山林说,这是这,那是那,两码事儿。人家看关山林执迷不悟的样子,就走了。

过了几天,关山林被带到西山的一个院子里。走的时候神秘兮兮,也不说到哪儿去,也不说有什么事,到了那里人家才告诉他,是林彪同志要接见他。

关山林一下子就激动了。从1946年出关进东北一直到调往总参期间,他一直在林总手下工作。他和林总见过几次面,但都没有机会说话。和罗荣桓政治委员倒是说过话,和参谋长刘亚楼就更熟了。作为四野的老兵,他对林总敬仰和钦佩得五体投地。他是林总手下的一名光荣的战士呀!

关山林坐在那里心潮澎湃地等着,心里想,不知林总现在身体怎么样?

等呀等呀,一直等了两个多钟头,终于等来了。但不是林总,是叶群。

那个女人一进门就装腔作势地说,哪位是关山林同志呀?

关山林站起来,向叶群敬了个礼,说,我是关山林。

叶群热情地和关山林握手,说,关山林同志,林总有事不能来,他要我向你问好。

关山林感激地说,谢谢,谢谢林总,谢谢叶主任。

叶群说,怎么样,关山林同志,我们坐下来谈谈?

于是他们就坐下来谈。开始叶群绕了一个圈子,说了一些诸如现在工作得怎么样呀,四野的同志都是好同志呀之类的话,然后她把话锋一转,便说到正题上。

叶群说,关山林同志呀,听说你在罗瑞卿篡军夺权问题上有些立场不坚定呢,你是不是有些立场不坚定呀?

关山林说,没有,我没有。

叶群说,没有就好。他们向我汇报,我就不相信,林总也不相信。四野的老同志,觉悟不可能有这么低嘛。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毛主席和林副统帅态度是十分明朗的,我们应该旗帜鲜明,四野的同志更应该旗帜鲜明。

关山林说,这个我明白。我一定旗帜鲜明。

叶群高兴地说,明白就好,明白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嘛!我早说过他们小题大做。他们不知道四野,不知道什么是四野。四野是随随便便的吗?

关山林本来不该再说什么。他们什么都谈了,他们又什么都没谈。叶群显然很忙,她已经欠起身子表示要走的意思了。她走了,一切都结束了,她已经在百忙之中屈驾接见过他了,她不可能再接见他。但是关山林却突然一下子犯了犟毛病。他不想让人认为他是两面派。他不想把一些事弄得模棱两可、含含糊糊。

关山林说,叶主任,我还有一句话,这话我得说。组织上要我写材料,我执行。我有什么说什么,我没有的,不知道的,我就不能说,我说了不就是胡说了吗?

叶群已经站起来了。她脸上本来有了一种轻松的表情,愉快的表情,关山林的话使她的那些表情受到了伤害。你是什么意思?她把已经迈出去的步子收住,睥睨着问关山林。

关山林说,我的意思是,组织上要我写材料,我写了,至于是不是组织上需要的那种材料,我不能保证。

叶群看了看关山林,好像是看关山林是不是四野的。关山林当然是,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关山林不是她所认为的那种四野的,这一点儿也毫无疑问。叶群笑了一下,至少关山林是这么认为的。叶群说,好吧。叶群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她再没有说什么,抛下关山林走了。

关山林站在那里想,她说好吧,那是什么意思呢?但是关山林很快忘记了这件事。他的念头已经转到了别的方面去了。他在为没能见到林总而感到遗憾。

关山林被送回西苑的那个院子里,继续写回忆材料,但是上面对他的指望显然已经不那么大了。慢慢地,他被允许可以走出他住的那个小院子,因此他碰到了好几个过去在总参共过事的老同事。他们和他一样在院子里散步,彼此可以说些简单的话,但是不能谈别的。

四个月后,隔离解除,但是人还不能回原单位,有命令从军方“文革”小组下来,要求组织他们办学习班。这个时候,关山林获准给家里打电话。

乌云在电话那头焦急万分地喊道,是你吗?你在哪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