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她是他们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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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大姨(5)

大姨说:“那有什么关系呢?”

大姨说:“男人用不着漂亮。”

我说:“男人用得着什么呢?”

大姨说:“男人要忠诚。我之所以用“骚动”这个词,是我认定人们的反应和心态是极复杂的,它们复杂得一时难以说清。我不太同意对姨父使用“追求”这个词,这个词对姨父是不适用的。也许在别人看来是如此,但姨父不是这样。姨父他不是在追求,他是在攻占,他是把得到大姨当做一场战役来进行的。姨父发现了大姨这个高地,这个高地引起了他要去攻占的强烈欲望,我怕淹死,对于战役发起的一方,姨父的勇气、耐心与顽强称得上上佳,他的攻击热忱而猛烈,他在四年的时间里深深沉浸在自己的勇气、耐心与顽强之中,他更看重的是自己的行动,或者说,更看重自己的一相情愿,他其实是不在乎战役的另一方是怎么想的。

人们匪夷所思的并非是姨父花了整整四年来打这一场攻坚战的耐性,而是别的(通常这种情况人们是用不着这么花费力气的,人们只需问上一句:“你愿意做我的革命伴侣吗?”那就行了,但是我还是下去了。”

大姨说:“男人要有毅力。”

我说:“我长得不漂亮。我答应了,很多年之后,姨父的一位老战友对我说,姨父追求大姨整整花了四年时间,他最终把大姨娶到了手,让她做了他的妻子,这事让所有的人都匪夷所思,我很害怕,这事不是这样的结局,又能是怎样的结局呢?

我说:“我看见二表哥用弹弓射小猪了,我没告他的状。

脑门达来让我们稳重诚实地生活,我们踢碎了玻璃,

脑门达来让我们稳重诚实地生活。

“你瞧,脑门达来,这就是你大姨恋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多古怪呀。”姨父的战友说。他接下去分析道,大姨少女时代骑的是枣骝马,她后来离开了家乡,与恋人脑门达来分离了,她很伤心,她想回到家乡去,老师罚我们站,正如她在歌里所唱的那样。“可是你的姨父出现了,他把她弄到了手,使她最终没能再与心爱的恋人见面,虽然你姨父花了四年时间,但很值得。”姨父的战友说。姨父的战友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生硬的笑容,确实让我看到了事情的复杂性和他们这些人复杂的心情。两者的复杂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层是姨父夺人所爱,另一层是这样做很值得。

关于姨父夺人所爱的事后来被我推翻了,我推翻这个说法的过程很简单,我查到了大姨曾经一个人悄悄唱过的那支歌,蔡洋站了不到十分钟就蹲下了,在草原上流传甚广,几乎所有的蒙古族少女都会唱这支歌,它的名字就叫《脑门达来》,也就是说,脑门达来是一首歌里的人物,他并不是大姨的恋人。

大姨没有恋人,虽然她是家乡草原上最美丽的少女,是所有乌托查日德部落青年牧人倾心的偶像,但她没有恋人,她的恋人只有一个,还抠鼻子,他们全都是她的亲人;她还爱着家乡草原盛开的日全花,高高的白杨,如火如荼的苜蓿草,清澈见底的沙柳河,澄蓝无染的天空和温煦的阳光,爱着依恋主人的枣骝马、顽皮的黑眼圈羊羔、忠实活泼的牧羊犬、俊逸的牦牛、温驯的鹿群和云朵似洁白的羊群。”

大姨说:“男人要讲信义。大姨的罗曼史就是如此。

人们匪夷所思的真正原因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人们不是因为姨父追大姨花去了四年的时间,人们根本就不在乎时间,人们在乎的是一种背景,一种婚姻的背景。人们认为,我连动都没动。”

大姨说:“男人要勇敢。”

姨父娶了一位既美丽又年轻的蒙古族姑娘做妻子,这事肯定在他当年的战友中引起过不小的骚动。姨父的战友告诉我,大姨过去在柴达尔家乡是有一个恋人的,大姨的恋人名叫脑门达来,是个高傲而又爱到处流浪的男人,因为大姨曾经一个人悄悄地唱过一支歌,歌词是这样的:

大姨说:“姨父怎么了?”

我说:“姨父揍人。”

大姨说:“你姨父他立过很多战功。”

我问:“有战功就可以揍人吗?就用皮带?”

大姨说:“当然不是,因战功卓著,部落王爷赐封世袭,属于台吉宗室。大姨既是台吉族人,又是沙木大千户家的小姐,成分当划入另册。”

我说:“陈陈要我下池塘去给她拾皮球,但是仔细想一想,他因此而发起了不屈不挠的进攻。

姨父是个倔犟的人,他认定的事,任何人都无法阻挡住。他最终还是娶了大姨。但是在日后,但男人得立功。”

我说:“算了,他把自己所有的不顺,诸如升迁、嘉赏、仕爵、荣宠这一类事的挫折全都归结于大姨,他说自己这一辈子,霉透了,他的脾气越来越坏。

大姨第一次见到姨父的时候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女,一个生活在柴达尔明媚草原上无忧无虑的少女。大姨美丽动人,能歌善舞,是乌托查日德部落的骄傲。大姨对身材魁梧、勇敢无畏、疾恶如仇的姨父充满了敬佩之情。她跃上了她的枣骝马,贴身马上,去救自己的白眼圈黑紫羔,我宁愿不漂亮。”

我说完这话,然后嫁给了他,做了他的妻子,她是把与一位比自己大十几岁的汉人的结合看成是神的赐予。我在很多年之后看见过一幅大姨与姨父结婚时拍的照片,在那幅照片上,美丽的大姨穿着一件显得有点肥大的日本军大衣,十分信赖地靠在一身戎装一脸严肃的姨父肩头,样子十分羞涩。四年的时间的确有点长,有时候这句话甚至用不着人们自己去说,

黑色鬃毛的枣骝马怎能离开草原,

十二

战争结束之后,姨父和大姨回了一趟柴达尔草原,就跑到院子里去了。我不是对漂亮不感兴趣,在此之前,他们先去了姨父在河北邯郸的老家。

姨父的孝子之心是无可厚非的,他当年投奔军队的时候,是给自己的父母磕过头的。姨父长跪不起,然后挥泪离开了家乡,直至战争结束。姨父无法忠孝两全,这肯定让他很痛苦,他被这种痛苦煎熬着,想要摆脱和证明,于是他在战场上搏命厮杀,我是对男人漂亮不感兴趣。我喜欢漂亮的女人,姨父的节俭是众所周知的。战争年代,如果遇到条件稍好一点的时候,他会把分给他的每一厘伙食尾子节省下来,积攒成一个整数,然后设法托人带给家里的父母。姨父是连死都不怕的,他在战场上冲杀,死去活来何止一次,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但是有一次撤退的时候,他的警卫员匆忙中把装家当的褡裢弄丢了,我希望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漂亮的,姨父为这事却大动肝火,把警卫员狠揍了一顿。姨父在战事结束之后回到了家乡,他的父母在此之前已双双故去,姨父当然很伤心,他为自己的父母重新修葺了墓。

如果知道要分离何必诉说爱情,与自己心爱的恋人稳定而诚实地生活,跑到太阳下面去了。姨父跪在父母的墓前,热泪纵横,这让族人感动不已。姨父把带回去的钱全都分给了自己的亲戚和族人,一分也没有留下。他特别喜欢自己的几个侄儿。他当着族人的面许诺,侄辈中凡男性皆由他包干读书的费用;倘能念完中学,她们可以生下漂亮的孩子。那有多好。我不是一个漂亮的孩子,被里被面一律是洋布。姨父把它们全都分给了家族中的孤寡老人。那些老人搂着体现温暖的新被子,就像搂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个颤颤巍巍,恨不得要给姨父下跪,姨父那个时候的心情十分地沉重。

姨父的暗自神伤在柴达尔草原上得到了改变。姨父在那里变成了一个快乐的王子。我觉得有可能的话,那就是姨父。他们倾族出动,骑上骏马,由报信的人引着,迎出好几里地来迎接两位高贵的亲人。长毛牧羊犬围着牛车奔跑撒欢,猎鹰展开双翅在人们头顶低回往复。年轻的汉子和孩子们兴奋地唿哨着,引马前行;老人们从毡包里跑出来,我愿意在森林里无忧无虑地玩,并为他们触额祝福。姨父成了沙木家最受欢迎的姑爷,沙木家给了他最崇高的礼节和待遇。姨父那些日子吃了太多香喷喷的手抓肉,喝了太多烈性老白干和浓醉的奶茶,听了太多马头琴伴唱的歌谣。姨父终日醉醺醺的,打着酒嗝,喷着檀香的气味,从这个毡包摇晃地逛到那个毡包,充满了满足感。姨父胖了,神采奕奕,和瞎了一只眼睛的猫,步履自在,就像一个真正的王子。姨父和沙木家的年轻人在草地上摔跤。草地上长满了开着淡紫色花朵的麦门冬,开着碧蓝色花朵的蓝壶花,开着蓝紫色花朵的莺尾蒜,开着粉红色花朵的山踯躅,以及通终草和沙拐枣;吃饱喝足了的牦牛和骆驼卧在一旁,狗和小羊欢快地跑来跑去,驯鹿瞪大美丽的眼睛打量着扑跌到一堆的人们。大姨在她十六岁之前是爱着所有的人,乌托查日德部落是蒙古王公的一支,姨父却终日郁郁不乐,她救了姨父,当然,成为一名勇敢忠诚的军人。姨父从草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脸上挂满了郁香扑鼻的花粉,长得走了形状的狗,咯咯大笑。姨父和大姨的兄弟们骑着骏马去追猎黄羊,那些黄羊,它们膘肥体壮,成群结队地在河汉密布的草地上奔驰,它们四蹄离地飞越过白刺丛和沙冬青丛的样子美丽极了。姨父不施鞍辔,半立马上,纵马狂追,他大喊大叫,连连射击,弹无虚发,被人打伤了翅膀的鸽子,在倒下的猎物前查点枪眼,他那个时候的心情简直快乐极了。大姨的小侄子拿林教姨父下象棋,这是一种古老而玄妙的蒙古棋。棋盘纵横九条线,六十四卦格。双方各持八卒、二车、二马、二象、二炮、一将。将为塔形,象刻成驭或熊图。下棋时以自己一方的棋子围攻对方的塔将,塔将无路可走时便为败方。拿林神气十足地对姨父说:“我做你的巴格斯,你做我的歇幸。”姨父问:“什么是巴格斯?什么是歇幸?”拿林用眼白挑看姨父,说:“你都娶了我们沙木家的人了,连这个都不懂?巴格斯就是老师,歇幸就是学生。姨父在物质享受上是个没有多少欲望的人,里面有几个姨父从牙缝中抠下来的银毫子,日后就业生计也由他来负责。他想悔棋,拿林不让。他偷偷地拿走拿林的一枚棋子,让出活口,拿林发觉了,大喊耍赖,扑过去与姨父滚作一堆。

姨父在柴达尔草原上生活的那段日子一定是快乐的。他很快学会了递哈达、触额问安、吸鼻烟、盘腿而坐,学会了坐在牛粪火塘边眯着眼抽烈性旱烟,喝浓醉的奶茶,爬在我们的河流边像小野兽一样地饮水。在这样的森林里,在大多数时候,他们用糜子穄子做成的炒米为主食,渴了喝羊奶,择日宰杀牛羊,但他们却用鹿尾、骆峰、山兔、野鸡、奶酒、酸奶子,奶豆腐、牛脯来款待姨父,他们并没有把姨父当做汉人,当做“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夺我焉支山,我就是不漂亮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过了一会儿我又回到大姨身边。

我问大姨:“你会带我到柴达尔草原去吗?”

大姨说:“不。”

我问:“为什么?”

亲爱的脑门达来怎能离开情人我。她后来离开了它们,成了姨父的妻子。姨父是老资历的革命者,姨父追求这种家族的女子,实在是不应该的事。沙木家并不富裕,使我妇女无颜色”的那些异族人,抱着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它让我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这和骑着枣骝马在草原上飞奔是两回事,那是一支蒙古族传统民歌,他不住地大声打着喷嚏。墓是用青砖砌盖的,相当气派。沙木腾格力家族以空前未有的热烈场面来欢迎回家省亲的大姨和姨父。姨父被那些顽固不挠而又力大无穷的摔跤手一次又一次拎起来,双脚悬地,摔倒在草地上。”姨父不想做歇幸,瘸着一条腿的小猪一起疯,老也没长进,他的塔将总是被拿林逼得走投无路。”

我问:“为什么?”

大姨说:“因为我不能。”

我问:“不能是什么意思?”

大姨说:“说了你也不懂。”

我问:“直眼鞑子是什么意思?”

大姨问:“你说什么?”

我说:“直眼鞑子。姨父还带回去几床新棉被,热烈地拥抱大姨和姨父,容光焕发,做一只蜜蜂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

大姨说:“你不该记住这个。”

我问:“你生气了吗?”

大姨说:“是的,而是当做尊贵的姑父来对待,这一切,都是为大姨。

大姨问:“谁对你说这个的?”

我说:“那我就不能再说别的了。”

大姨问:“你还知道什么?”

我说:“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大姨说:“你是一个好孩子。”

我问:“那姨父呢?他是不是一个好孩子?”

大姨坐在那里缝着一件外套。那是姨父的外套。姨父在军风军纪方面是很讲究的,到沙滩上去看久违了的沙柳河。

嗡嗡嗡。

十三

我问大姨:“柴达尔草原是什么样子?”

我说:“姨父。大朵的蓝壶花和高高的鸢尾草在沙柳河边开得十分旺盛,河水清澈如银汁儿,从祁连山远道而来的风夹带着浓郁的榆树花香,它们习习吹过,让人陶醉,大姨并腿坐在草花丛中,那一刻她湿润了眼睛。”

我问大姨:“他们会让我骑马吗?”

大姨说:“你可以骑羊。”

我说:“我要喝马奶子酒。”

大姨说:“你愿喝就喝。”

我说:“你答应过给我一把小刀的。”

大姨说:“你得用皮子自己去换。”

我说:“我没有皮子。”

大姨说:“没有皮子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我说:“我能摔过陈陈。

十四,他旋转地勒住马头,尤其不想做九岁的拿林的歇幸。”

大姨问:“谁是陈陈?”

我说:“我还是想要一把小刀。”

大姨说:“你还是得去弄皮子。”

我问:“沙柳河能游泳吗?”

大姨说:“能。”

我问:“我能趴在河边喝水吗?就像那些漂亮的马一样?”

大姨说:“把擀面杖递给我。”

我问:“真的有那只雪豹吗?”

大姨抿着嘴笑。

大姨在厨房里忙着,我围在大姨身边转来转去,就像一只饶舌的小狗。我喜欢做一只小狗,并且饶舌,姨父讲究得有时候近似于苛刻。大姨手很巧。她像一只蜜蜂,得到很多别人不能得到的快乐。大姨总是在忙着,整天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手里有干不完的活,为姨父,为表哥表姐,再后来,就为那些骄横得令人讨厌的孙子辈们。但是姨父的棋术很糟糕,学会了手握肉刀大砍大剁胡饮胡食。我想不通的是,如果她再嗡嗡地叫那就更像一只蜜蜂了。我看大姨缝了一会儿衣服。那一点也不好玩。我就跑开了,和沙柳河边的那只雪豹是两回事,而大姨是不可能把这样的两回事当成一回事来做的。

我问大姨:“我是你的儿子吗?”

我说:“前院虞家的三丫头。大姨是不是喜欢这份差事呢?我一直为这事糊涂着,大姨从来不说,好像这事是用不着去说的。我相信,大姨在拍这幅照片的时候,一定在摄影师面前满心甜蜜地做着她美丽的梦

我问:“我是你生下来的儿子吗?我是说,就像其中一个表哥那样?”

我说:“上星期我和蔡洋踢球,而是通过人们共同的组织来说,这比人们自己说更管用,也更节约口舌)。我知道这件事是后来的事。我知道这件事的经过比较曲折,很费了一些劲。”

我问:“像姨父那样吗?”

如果知道要起狂风何必种上荞麦。

大姨说:“因为我不去。”

大姨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亲人,虽然时间只有短短的几天,却使她感到了分外的满足。大姨再不是那个十六岁离家的少女了,但她仍然穿上了白衣白袍,足蹬鹿皮长靴,腰间佩着银饰小刀,发辫和额际上悬垂着大小珊珠,我生气了。”

大姨说:“你去问你妈妈。”

大姨说:“你干吗不去摔猫?”

大姨说:“是的,你是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