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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消失在路上(8)

我们肯定不能判定朱思杨现在的生活是糟糕的,我们不能这么说。朱思杨的生活没有那么糟糕,他的生活其实是过得去的。即便生活不富裕,但是生存不愁;即便不能主宰他人,依然能够人格独立;即便没有大幸大宠,同样也没有大耻大辱;他如果就这么一如既往地活下去,也不是不可以的,因为我们所有普通人的生活,都离着这种生存模式不远,可以这么说,这才是一种真实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里,我们不会多出一些什么,也不会少掉一些什么。

我们还知道,朱思杨在十二岁的时候读到了一本名字叫做《红岩》的书,朱思杨被这本书感动了,根据某种启示我们可以判定,朱思杨因此而经历了一种变化。此后不久,朱思杨和朋友刘贝克打赌,并且站到了高高的大桥上,纵身一跃,可以说,这次轰动武汉的跳桥事件是朱思杨对自己理想的第一次实践;再以后,朱思杨走进了生活,开始了他对自己理想的系列实践活动。

他很努力,很坚定,充满激情,不断地勉励自己,但是更多的时候也是一种平静,这种平静缘于他最初的认定而它们后来变成了一种习惯,这种习惯因为不断地被承认而弥漫,而铺延,而牢固,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它变成了一种精神化的东西,也就是说,它是另外一种生命的形式了。

现在我们可以知道朱思杨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如果我们一定要认为朱思杨的生活中出现了什么问题的话,这个问题就是他有着两种生命,一种是肉体的生命,一种是被我们称为精神的那种生命,他的这两种生命出现了差距,脱节了。换一种方式说,朱思杨生活是有目的的,有标准的,这些目的和目标是理想的,用来指导生活。就像刘丽娜,她不想把自己的孩子生在别人的家里,她要生在自己家里,否则她宁可不生,这就是她在用自己的理想目标来指导自己的现实生活。朱思杨的理想目标长期以来变成了一种习惯,变成了一种精神,有了不可变易性,甚至因为从不变易而有些模糊了,但是他的生活都是在变化着,伸延着,在大多数时候无法被自己主宰着,这样他的两种生命形式就出现了分离,不是一回事了。我们对这种情况常常用差异或者失落这样的词来表述。

我们最后知道的是,对朱思杨来说,他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有可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是,把他自己的肉体生命与精神生命统一起来。但是我们都明白,无论他解决还是不解决,他得到的都可能是痛苦。

二十九

朱思杨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夜大听课了。这当然不能说朱思杨不求上进,或者说朱思杨是一个不能坚持的人,朱思杨不是这样的人。

朱思杨没去夜大听课,一方面是车间里的工作忙,他一肩挑双担,事无巨细,全都得他操心,有点时间,还得去医院里看看徐主任;第二方面是厂里搞厂长竞选,他被推荐出来做竞选的候选人,各种各样的程序缠得他完全脱不开身,他无法挤出正常的听课时间;第三方面是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糟糕了,他对自己的家庭抱有愧意,准确地说,是对自己的妻子刘丽娜抱有愧意,他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在这方面做出多大的建树,如果说还有那么一点时间的话,他宁可把这一点时间拿出来陪陪刘丽娜。

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朱思杨已经不再是一肩挑的书记主任了,现在他只是洗瓶车间的副主任,洗瓶车间工作单调简单,除了嘈杂的碰瓶声和那些从乡下招来的合同工们嘻嘻哈哈的打骂声,它没有任何的生动之处;厂里的改革已经结束,他也不再是风风火火的竞选者,没有什么程序等着他去一关一关地过;他也不可能老在家里陪着刘丽娜干坐着,刘丽娜正和几个同事酝酿着合股开一间眼镜代售店或者礼品店什么的,整天忙着考察市场货源门面,就算朱思杨愿意陪刘丽娜干坐,刘丽娜也没有那个闲工夫。这样,朱思杨就有了时间回到夜大的教室里去。

同学都是熟识的,一见面就问,朱主任这长时间没来上课,干什么大事业去了?也有的知道一点内幕,就问,小朱听说你们厂让你当厂长,是不是忙着改革大计去了?忙归忙,客还是不能不请的哟?

朱思杨不想说这个话题,他想这个话题一点意思也没有,朱思杨就把话头子岔开,问些课程上的事,一问才知道,这段时间已经结束了好几门课,新开了宏观经济运行与管理,市场经济法律制度概论,区域经济管理概论和英语,今天上的是英语课,是头一天开课,朱思杨就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虽然隔了十几年,人也有了相当的变化,朱思杨仍然在第一眼中就认出了她,并且在她随后报出的姓名中证实了这一点。朱思杨愣了一下,有一段时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对身边的反应一点也没有,以至于几乎没有听见女老师的话。

女老师说,我叫苏小苏,负责你们这个班的英语授课,我将尽力地完成我的授课任务,同时,也希望在今后六十课时的课堂教学中与诸位合作得愉快。

她的声音是娟秀的,人也是娟秀的,落落大方,微笑着看着大家,这是和十几年前不一样的,十几年前她是一个一点也不出众的女学生,像一株无人关注的雏菊,好像十几年是一个合适的时间,它能够使一株不起眼的雏菊静悄悄地长成一朵甜甜的百合似的。她的目光像落英一样地抚过所有的人,在朱思杨那里略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移开了。她转过身去,朝黑板走去,非常流利地写下一组词:Lesson One Phonetics。

接下去的那堂课朱思杨差不多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一直在发呆。有时候他做出全神贯注的样子,但他的样子是假的,或者说形同虚设的。他在做出这种样子的时候其实思想是走神的。他根本就没有听讲,他也许听了那个女老师讲课的声音,他看着她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有时候她会走下来,走到学生的课堂之间,再慢慢地,步子优雅地走回讲台。朱思杨想,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我们会在一个教室里遇上,并且是做着师生了,朱思杨想,我的变化也这么大吗?也像她一样?她十几年前可是一句话也没有的,而且是红着脸跑开的,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到讲台上,那么镇定自如地讲课的?朱思杨还想,世界如豆。

下课之后,苏小苏收拾好讲义,离开讲台,径直朝朱思杨走来,一直走到朱思杨桌前,吟吟笑着对朱思杨说,你好。

朱思杨有点忙乱地站起来。他把桌子碰了一下。朱思杨说,苏老师。

苏小苏说,你也许还没认出我来。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在这个班上,并且一眼就认出了你。

朱思杨说,是吗?

苏小苏把一本滑落到桌子边缘的书放回到桌子中间说,你还好吗?

学生们陆续地朝教室外走去,他们都回过头来朝朱思杨和苏小苏看,不过他们很节制,看也只是随意地看一眼。这些学生,他们年纪都不小了,他们都有一些经历,一般情况下不会做出大惊小怪的样子来。

朱思杨和苏小苏在空空的教室里坐了下来。他们的中间隔着一张桌子。那张桌子被朱思杨碰动过一下,有点偏了,不过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们没有坐多少时间,然后他们站起来告别。

分手的时候,苏小苏突然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我变得真的让你认不出来了吗?

另一句是:我一直以为你会来找我。

三十

朱思杨决定去刘贝克的公司给刘贝克打工。

朱思杨想,就这样吧。

朱思杨这么想,不是因为啤酒厂被另一家雄心勃勃的企业兼并,厂里宣布精减人员,朱思杨属于待岗人员之一,是否重新上岗,何时重新上岗,还得等着新来的主子决定。

朱思杨并不是只能够这样,他可以等着重新分配,他是中层干部,按照惯例他不会在一开始就被开销掉,就算他真的被开销掉,他也可以从新老板那里拿到一笔请退金,他可以在街头摆个书摊,卖点杂志报纸,或者买一辆机动三轮车,到车站码头拉拉客;武汉这个地方人来人往,商贾如云,街巷又如颠散了架的迷宫似的让人找不着方向,踩三轮这个行当打本世纪初开始就没有衰退过,以至于再不中用的三轮车夫都能每天喝上几两散酒,醉醺醺的,被人叫做“麻木”。

促使朱思杨做出决定的原因是刘丽娜怀了孕。

那天晚上,刘丽娜很晚从礼品店回来,人累得都直不起腰了。朱思杨抱着一本英语书在床上读着。朱思杨一看这情景连忙下床给刘丽娜打洗脸水洗脚水。刘丽娜冲着盆子里自己的脚指头发呆,突然捂着嘴一阵干呕,然后把脸埋在手里嘤嘤地啜泣起来。

朱思杨站在一边,他有点发蒙。等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他走了过去,把妻子连同擦脚毛巾一块儿搂进自己怀里。朱思杨伸出一只手去摸妻子的头发。妻子的头发有点乱,它们很枯燥,一点润泽度也没有,让人感受不到生命。朱思杨说,对不起。朱思杨在说过这句话之后再也不知道能够说什么。他就那么久久地把妻子拥在怀里。朱思杨就是在这个时候,做出了他的决定。

朱思杨第二天给刘贝克打电话。

刘贝克说,想通了?

朱思杨说,是。

刘贝克说,这就对了,我早就知道你是属于而今迈步从头越的人,你这是明智的选择,像这样就有希望了,说不定将来做得比我还要大。

朱思杨说,是。

刘贝克说,你明天来吧,明天就开始上工,早点来,我工地上出了点事,昨晚保安把几个偷材料的贼打伤了,那几个贼是道上的人物,今天下帖子来了,你来先应付一下,别让他们给我捣乱。

朱思杨说,是。

刘贝克说,你那儿还有别的事吗?

朱思杨没有别的事。朱思杨不会去追问刘贝克,问他为什么要撒谎,说苏小苏已经谈恋爱了。苏小苏没有谈恋爱,她甚至从来就没有谈过恋爱,她至今仍然是独身一人,也许一辈子如此。朱思杨当然不会去问刘贝克,他这么问又有什么意思呢?朱思杨说,没事了。然后他就把电话放下了。

第二天早上,朱思杨很早就起来了。他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衣服,刷了牙洗了脸,自己热了昨晚剩下的一碗饭,给刘丽娜冲了牛奶,煮了两个鸡蛋,温在锅里,然后回到屋里,给还在梦乡里的刘丽娜掖了掖被角,轻轻碰上门,离开家。

朱思杨走到街上的时候,街上的路灯还亮着。那些路灯亮了整整一个晚上,那几乎是它们可以用来证明自己的全部时间,但是现在它们依然亮得不是那么充分。朱思杨站在那里朝路灯看了一会儿,然后朝车站走去。朱思杨想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这是他唯一不明白的地方。

1998年3月15日于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