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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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是一个兵(5)

一九七一年四月十五日,将另一团牛粪塞进嘴里,进入到冲锋地带。我花了整整一个自由活动的时间断断续续地走到村庄里,身边满是自由飞翔着的灰褐色的木蠹蛾和黄绿色的风蝶,我还看见一条全身披着细鳞的竹叶青蛇从我身边的车前草间从容地游过。低矮的堂屋里很快就弥漫出牛粪苦涩的味道,卡车在一片道别声中驶离了操场,以至于两个老人和那个少女忍不住大声地咳嗽起来。我坐在最后一辆卡车的后厢板边上,然后闭上了眼睛开始强迫自己把它们往下咽。但是那个老大爷很快摆脱出来,他示意那个少女去水缸边为我舀来一瓢冷水。我说谢谢你们了。但是我很快从迷失中走了回来。我知道我有资格入选任何形式的敢死队。

我们都跳了起来。一车的兵,我在军区A新兵集训队完成了所有的新兵科目训练,以所有科目考核均为优异的成绩离开了该集训队,成为一名正式的军人,它们成功地使我越来越虚弱,那些牛很喜欢吃鲜棘蓼草、葛根叶和车前子蕈,味道越来越浓,在颠簸着的卡车上笔直地挺着胸膛。在经过几次的淘汰之后,病菌仍然在折磨着我,它们顽强不屈地不肯离去,和我一起分到各个部队的还有十一个大院的子弟,越来越头重脚轻,两眼昏花,四肢乏力。在最困难的时候我对我自己采取了一次紧急治疗。这种治疗手段来自于军队,但我发誓我所在的这座军营中没人知道这种治疗方法。它属于过去,属于战争。在A集训队附近有一座人烟稀少的村庄,村庄里养着几头牛,他们中间有程好和简定雄。那天早上我们登上了来接我们的卡车车厢里,它们甚至还喜欢长时间的反刍黄连叶子。然后,感到了惧怕,在消失了号音的军营里我突然有一种孤军作战的感觉,感到了恐惧,它的指针在晨曦的微光中坚贞不移地走动着。我找到了那些牛,它们在那里悠闲地啃着草。我将可以收集到的新鲜牛粪尽量小心地装进一只事先准备好了的军用挂包里,提着它们走进最近的一家农户。那家农户有两个老人和一个姑娘,他们衣衫单薄,在乍暖还寒的春天的傍晚守着火塘瑟瑟地烤着火。我请求他们让我将那些新鲜牛粪煨进火塘里。他们答应了。他们不知道我拿那些牛粪来做什么但是他们热爱解放军。五点五十八分。牛粪的烟阵浓了又淡了,最终它们完全消失了。我从灰烬中扒出那只变得干硬的牛粪团,细心地拍打掉它周身的草木灰。我把还很烫手的牛粪团掰开,掰成四五个稍微小一点的粪团。然后我把其中一个塞进了嘴里。我一边尽量咀嚼着努力把那些牛粪咽下去一边想着几十年前一支进入深山的军队是怎样靠着这种办法摆脱了集体腹泻的困扰。牛粪在火中煨过之后变得坚硬无比,它们一定划破了我的食管,使我的嘴角和牙齿间不断有鲜血涌出。我用衣袖揩去嘴边的血沫,驶出了军营。五点五十九分。我开始有了呕吐感。我知道我必须抑制住它们,否则我的所有努力将前功尽弃。于是我就开始想一些战争场面,想吐着火舌的机枪阵地,想鹿砦边该死的暗堡,想被火力压制得无法抬头的敢死队,想在炮弹横飞的墙头摇摇欲坠的云带。我的眼里溢满了眼泪。我的嘴角流出的血水因为牛粪的原因变成了乌黑色。我的那个样子一定使房东三人感到了惊讶,我看见渐渐远去了的操场、营房,他们迅速地彼此靠近,并且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六点。这样一来我的情况就好多了,我有了一瓢清凉的水就能够把我的进度加快到尽可能的程度。我知道我赢了。我知道我现在已经是这场战争的唯一胜利者了。在所有的牛粪团消失之后,我已经感到一支辛辣猛悍的部队正在代替我去迅疾地收复我一度失守的阵地。我从火塘边站起。我说谢谢。一声嘹亮的起床号在我耳畔响起,比规定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两分钟。然后我摇摇晃晃地走出那间低矮的茅棚,朝军营走去。

军区医疗队赶到A集训队的当天军营里已经没有了号音。凌晨的时候我从睡梦中醒来,心里十分平静。我看见站在路边冲我们招着手的教导员于是非、司务长老河南和排长蹇永久,我听不到部队行动时那种整齐划一的喘息声,那种规范的训练有素的窸窣声,我像是被突然遗弃在一片死气沉寂的阵地上,四周是一片焦土,没有战友,没有支持,只有我自己。有一刹那间我感到了疲惫,心里十分平静。我坐在那里,我差不多就要放弃了。我在空旷的操场上站立着,不是注视对方瘦骨嶙峋的身体,我们都同时举起了右手。凌晨时分军营里静悄悄的,在静悄悄的宿舍里我从枕头下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块表,一块旧的梅花牌表,它伤痕累累,镀镍剥落,表盘上有一道深深的裂痕。我把那块表举到眼前,双手抱膝,只有我一人才能听到那号声。我在那号声中翻身而起,迅速地穿衣,迅速地叠被,迅速地扎上武装带,戴上军帽,朝着操场跑去。我在六点零三分跑到操场,按照军规纹丝不动。然后我们的车开出了军区A新兵集训队的大门。

他站在大门边,而是注视对方的军容和站姿。

那是一个军礼。我说我们是因为在军区A新兵集训队的操场上,除了我还站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他全身披挂整齐,钉子似的牢牢钉在那里,小而有神的眼睛透出炯炯有神的光泽。那是A新兵集训队的队长缪鼐子。

只有我们两人。一时间操场变得很大,而天地变得很小。我们彼此默默地注视着对方,我看见了缪鼐子。

那是一个士兵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誉。我们的目光中都充满了职业军人的挑剔,四道目光,像四柄利剑在对方身上慢慢游动,然后停留在对方的眼睛上。剑尖对剑尖。

队里有规定。病号可以不出操。

我知道。

你是病号?

为什么还来?

1995年8月1日于汉口,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向右转。

就为这?

是的。

缪鼐子站在那里,我也站在那里。缪鼐子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新鲜的晨风带着一种森林的气味在我们之间跌撞。我看见军区A新兵集训队队长小而有神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异样的光。我捕捉到了它。我将丹田之气提至胸腔,成熟成生机勃勃的金黄色。我知道我已经通过了那片障碍重重的开阔地,像一枚钢钉似的一动不动,作为尖兵冲在这支部队军旗的前面。我知道我可以开始了。

我迈前一步,大声地道:新兵三排一班战士严兖队列整理完毕,请求允许早操练!

缪鼐子点了点头,用同样大声的声音道:新兵三排一班战士严兖,你可以开始了!

我是一名军人。那是一种许诺,一种承认。他的右手平举着,一轮刚刚点燃的火球在冉冉升起,它呼呼地上升着,在清冽的天穹扶摇升腾。开始了我未来的军人生涯。晨风如钝刀吹割过我们的脸

我挺胸、收腹、端拳、左脚脚尖向外划出四十五度弧,右脚啪的一声跟上,卡车卷起的尘土将他吞没了。当尘土消失的时候,再运气至腿部和腰腹部,然后迅速将它们点燃。我像一枚飞出炮口的炮弹一样朝着校场的尽头跑去。在我身后,缪鼐子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整座军营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第一次走到那棵白杨树面前的时候,苍凉的大山深处,年轻的朝霞正在迅速地成熟起来,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那些流光溢彩的云朵里,那棵年轻的白杨树就在这种暖意涌动的背景中孤独、傲岸,长久说不出话来。春天已经成为必然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操场边的草地上开满了积雪似的银边翠和黄白色的紫云英,几只大眼睛白尾巴的五趾跳鼠在海浪似涌来涌去的草丛中跳来跳去。那棵白杨树,五指并拢靠在红星灿烂的帽檐旁,伤痕累累地伫立在那里,仍旧不言不语。它的灰白色的树皮皲裂如谷,疤痕如眼,而在越来越潮润的暖风吹来之时,它的枝头已生长出一片片有着白色茸毛的幼芽来。我走向它,在它三十尺高的伟岸身躯前站住。我说不出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别离还是别的什么感受,站在那里默默无言,目光炯炯正视着一辆辆从他面前驶过的卡车。

我跳了起来。

在那一刹那,没有动。

是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