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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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贞女(1)

冬日,山里的天醒得迟。

鸟儿们还拢翎缩颈酣睡着。赶早收夹子的荒爹的猎犬“黑儿”在村头大声武气喊了两声,没有得到狗们的应答,悻悻地塌了尾旗,极不情愿地随着瞌睡眯兮的荒爹一摇三晃回屋困倒头觉去了。

很古老的小河绕山而来,低低吟着它千万年不变的初衷。牛乳一般洁净的晨雾从山里涌来,明知拉扯不住小河,却终是抛不掉割不断缱绻缠绵的女儿心,情切切赤裸裸紧拥了它,任它无声撕开自己纯洁的胸膛,流去淌去,再不回头。

小河在村头石桥前绕个弯,丢下个深潭。潭似个葫芦瓢,漂两只闲鹅,一段雾衣。

细碎如磬的脚步声叩落几片醉叶。雾气儿轻轻一分,顺着晨露染湿的石阶闪下两个青年女子。打头一个,二十六七年纪,眉目端正,透一股英气,身板儿结实,精精干干,腰间系一方红布围兜。后面一个,显得年轻些,单薄的身子,柳眉杏眼,巧鼻小口,俏丽的眉宇间渗着一缕忧郁,腰间系一方绿布围兜。

两个女子下到潭边,倾出背篓里的猪草脏衣,漂开水面的浮沫,也不搭言,默默地淘草濯衣。淘着濯着,悬雾袅袅,水面扑嗒嗒溅起圈圈涟漪儿。

红围兜慌忙丢了衣槌杵,拢去拥住绿围兜的肩:“妹子,莫哭,哭多了,积下伤心伤身。”

绿围兜贴紧红围兜的怀,泪眼楚楚:“姐呀,我,我心苦。”

扑嗒嗒,很古老的小河里溅起两串涟漪儿。

古瓶儿村养牛户王禹老汉家祸不单行。

莲子刚收过的季节,王禹老汉大女儿红妹的男人远树驾一辆“东风”二吨半汽车,载一车鲜莲米贩去汉口,打算足足地赚一笔。哪知乐极生悲,远树在汉口和熟人多喝了两盅,驾车回村时为了躲闪一辆“丰收”手拖,连人带车翻下水库,抬进医院死活拖了两天,终于没有救转来,丢下红妹和三岁的女儿小羽,独自去了。

事过不到十天,二女子绿妹的男人南火的部队上来了人,带来了一张烈士证书,两枚军功章。南火是拉了手榴弹与越南小鬼子同归于尽的。南火埋在南疆了,生没留句话,死没捎回尸。绿妹子与丈夫结婚两年,只在一张床上睡了二十天,连个遗腹子也没落下。村里有软心肠的妇人背后免不了嗟叹:“都是前世的劫数,不该的。要不是,二十天,活泼泼个男人,瞎撞也撞上一个了。只把绿妹子可怜,孤单单一个。”其实原不是这般说法,绿妹子自家最清楚,丈夫那年回家,一来是部队上准许他请假回来完婚,二来他染上肝疾,刚从医院出来休假,绿妹子怕男人劳伤了身子,床上的事,苦口婆心几番劝阻了他,只又陪了益发的温存和体贴在内,谁知……

身后的事,应天合地,凡人是知道的么?

都嫁在本村,又都是嫁给无家的汉子,男人没有了,红妹绿妹便常回娘家长住,总是自家骨肉,藉慰也实在些,方便些。

淘完猪草,濯净衣裳,红妹绿妹背篓里盛好草,篮子里装上衣,相跟着回了家。

院子里一棵老枣树,枣已下过,封进缸里,醉进钵里,只丈把高枝梢上藏了几颗风干的残果儿,红得晶莹。王禹老汉蹲在枣树下,紧锁了眉头,吸着一袋玉兰烟叶,见两个女儿进了院子,鞋底上敲了烟灰,说:“大女、二女,早上河水浸骨,猪草脏衣放在那里生不了蛆,你妈烧过早饭自会洗去,你们好生歇息着。”

“都是事,都要做。妈也没生三头六臂。”

红妹快嘴快舌,放下衣篮,取出湿衣,抖开、晾起,然后一阵风旋进屋里,拎起一桶猪潲,去圈里喂猪。

绿妹默默去屋里取来件夹衫,披在爹肩头,然后去牛栏边,搬出剁板,将牛吃剩的杂草细细剁碎做肥料,一绺散发随着她的用力从光洁的额际荡落下来,青丝飘飘,她那张俊秀的脸儿更具魅力。

王禹老汉瞅着两个女儿干活,欲言又止,勾头抽开闷烟。

红妹喂好猪,便去扫院子。一瓢清亮亮的井水细雨般泼开,润了青石砖地皮,扫帚儿扑赶得落叶春蝶似的四下飞舞。扫帚扑赶到院角那个竹篮边立住了:

“爹,是您老去买的豆脑么?还热着呐。”

“不是买的,是前村豆腐房和娃子早上送来的,说吃了败火气。”

王禹老汉说着,乜瞄了绿妹一眼。

绿妹砍牛草的刀迟滞了一下。

红妹听说是村里人送来的,哼了一声,丢下扫帚,提起竹篮就往门外丢。王禹老汉急忙抓住。

“大女,这是做的哪桩事?人家好心送来,你倒要泼掉,你这样该损了乡里乡亲的颜面!”

“啥颜面?这些嚼死的烂舌头,背后不知传了我王家女儿几多黑心话,马屎球面子光的事,倒做得起劲。我不用他人假生菩萨心,也不用他人借我王家女子来传名!”红妹咬着牙说。

大女生恼,王禹老汉不知怎生办好,手里的竹篮,夺不过,又松不得。

牛栏边,绿妹的刀下得毫无章法,长短不齐的草节子胡乱跌开,六神无主地散落到一边。

绿妹子的慌张是有原因的。

红妹子的恼火也是有原因的。

南火义死疆场,于绿妹子,是今生今世莫大的灾难悲哀,但于古瓶儿村,于中合乡,于金城县,却是一桩道不完颂不尽的壮烈。部队上的首长是由县长、民政局局长亲自陪同下村的,县广播站连着许多天在《十五的月亮》歌子后,播送了唐南火烈士的英雄事迹。女播音员充满感情的哽噎,使全县人民感动不已,潸然泪下。邮递员每天两次往古瓶儿村送来大量的信件和慰问品,那里面有在北京读书的本县大学生写来的长诗,也有八十高龄的老太太珍藏了六十四年的八卦图。乡里和古瓶儿村分别开了追悼会,绿妹子也分别在会场上哭昏了两次。部队首长在乡里住了上十天,回部队上去了。县长和民政局局长公务在身,也回县上去了,走时都有慎重的嘱咐留给乡政府和村里。那以后差不多每天都有车来古瓶儿村接绿妹子去做报告,请她介绍烈士的生平事迹,请她讲自己是如何支持丈夫安心戍守边疆的。要不是绿妹子身心虚弱得实在支持不住,一开口就哭成泪人儿,要不是村长德全大伯派了两个民兵守住村口,天王老子的御驾也不准进村,绿妹子只怕会哭死在麦克风前。

德全伯在全村村民大会上讲:“南火是国家的烈士,也是古瓶儿村的英雄和骄傲。日后,绿妹子的事就是古瓶儿村唐、王两姓四百七十三户的公事,古瓶儿村将世世代代守其屋宅,护其香火!”

绿妹子回到娘家后,娘家的大门上就挂起一块宽二尺、长五尺的金字横匾,上书四个大隶:“英魂永驻”,下面一排小字:“甲子年古瓶儿村千玖佰乡民同恭”,绿妹子每从门口进出,总是低了头,急迈莲步,回了屋,紧掩门搂着枕头蒙在被窝里偷偷哭一场。这事儿,村里人自然不知。

村里人常来串门,嘘寒问暖,送甜送咸。来得最勤的,除了德全伯一应村干部,就要数前村开豆腐房的和生了。小伙子来了也不多话,低头坐着,闷闷地,一坐就是半个时辰,然后起身,眼睛并不看绿妹子,说:“禹伯,走啦。”就走。

绿妹子赶紧送出,看他头也不回地急急跨出院子。身后传来红妹子的招呼:“妹子,你也是,恋他天天给你送豆腐么?忒殷勤。”绿妹子俊俏的脸上飞起一缕乱霞,赶紧埋头走进屋。

红妹子其实无心,红妹子心里有气的。

红妹子出阁前是村里有名的巧姑娘,丈夫远树又是村里有名的能小伙。能干汉娶了精明妻,小两口会计谋,能吃苦,养鹌鹑饲蝎子、收土产跑长途,三年不到,成了邻近两村三乡首屈一指的富户。花高薪在县里请了两个师傅,经营饲养场,又添置了两辆“东风”汽车,日子越过越红火。谁知飞来横祸,丈夫远树青春之树正繁茂时却砰然倒折了。虽说丈夫留下一笔可观的钱财,但折了南天柱,倒了鸳鸯阁,红妹子一人再也无心生财,她辞了师傅,变卖了饲养场和汽车,带着女儿小羽住回了娘家。

古瓶儿村实行承包制早,早些年那种瓜菜半年粮的日子见不到了,但真正发了财的万元户没有几个。钱财这种东西阴气重,伤人面皮。远树在世时,为借用挪贷的事免不了生些介蒂,也有祖辈儿穷惯了,生生见不得金银的,讨来些口角。因为天地合一,小两口全不放在心上。而远树一去,丢了天,显出地,财大气粗不管用了,免不了传出些风凉话,说远树吃着铜,睡着铜,阳气被阴气逼空了,叫阴损,理当短寿。红妹听了,搂了小羽呼天抢地大哭一场,哭完一抹泪,咬着牙骂道:“我红妹绝子绝孙绝尽鸡犬,也求不到你们头上!”

这事,村长德全伯在村里开会时也捎带说过一次。不过这等事提不上斤两。再说,连命柄儿土地都分给各家私人了,舌上春秋,村里又怎么好管呢?

立冬后的第二个集日,红妹子带小羽去看虫牙,绿妹要去给爹妈扯几尺布,姐妹俩相约去三十里外的城关集上去。

出村不远,身后传来手拖突突的声音。两人回头一看,是村里的粮食专业户王开阳。红妹一阵高兴,对绿妹说:“妹子,这下好了,我们搭一脚,剩些力,拖着这小冤家,今天怕要累死。”

说话间,手拖驶近了,没等姐妹俩招手,那手拖却自己刹在姐妹俩身边。红妹子心里一阵轻松。远树在世时,因为致富有方上过报纸电台,在远近都是名人,平日小两口外出,走在路上,常有来往的车辆刹在身边,司机伸出头赔着笑脸问:“远树红妹,去哪儿?上车送你们一脚。”夜里搂着在被窝里说贴己话,男人就告诉女人,有钱就有了一切,连尊重都有了。那时红妹从不上心,现在能省三十里脚力,她却万分高兴。她正要和王开阳招呼,却见对方的视线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越过她的肩落在怯怯站在路边的妹妹身上。她愣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

“绿妹姐,去集上么?”王开阳客气地问。

“是。去城关集。”

“那快上来。我正好去县里拖化肥,捎你们一脚。”说着,小伙子才转过脸来招呼红妹:“红姐,快上来,把孩子给我。”

姐妹俩上了车,坐好。手拖又突突开走了。

绿妹子偷偷看姐姐,红妹子的脸阴得厉害。

到了城关镇,姐妹俩谢过王开阳,先奔城关医院给小羽看病。

逢着集日,看病的人不少,挂号窗前站了老长一排人。没等姐妹俩排到窗前,一个懒洋洋的男医生就从小窗口里伸出个喇叭喊:“妇科、五官科、牙科、皮肤科今天没号了,后面的莫再排!”

红妹急了,挤到窗前:“医生,医生,我们路远,来一趟不容易,补一个号给我们吧!”

男医生白了她眼:“说得轻松。补一个号谁来看?你自己看么?”

红妹子好生恼火:“你这人才是,我要会看病,会打早赶几十里路来受你这份气么?”

绿妹怕事,赶忙拉住姐姐。正劝慰着,人群外一个魁梧的汉子挤过来高声喊:“红妹子!”

红妹转头一看,脸上一亮:“焦金星!”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焦金星问。

“给毛毛看牙。”

“没有挂上号?”

“你怎么知道?”红妹奇怪。

焦金星老练地一笑:“要挂上了,你这个精明人会闲在这里穷聊?”

焦金星弯身抱起小羽,大胡子亲热地扎扎孩子的脸蛋,转身对红妹说:“来吧,你们随我来,我给你们找个熟人。”

不到一个时辰,小羽的病看完了。医生客客气气送他们出来,然后对焦金星说:“小焦,上次我托老郑求你那事……”

“行,有你这话,明天我就给你送去。”焦金星豪爽地说。

三个人抱着小羽走到大街上。

“金星,还在淘貉子养草莓?都传你发了呢。”

“要说发,还不全仗你和远树?红妹子,到我那里去坐坐吧。”

红妹看看绿妹,有些犹豫:“今天就不去了。”

“怎么,不肯赏面子?远树和我也算好弟兄,那时你们周济我,何曾就嫌弃过?如今倒是生分了。”

红妹拉着小羽咯咯地笑:“金星,你一张贫嘴,倒会激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