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她们:二十世纪西方先锋女性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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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卡蜜尔·克劳黛尔 瘸腿的维纳斯

她生就一副天使般的面孔,

可一出生便脚带残疾。

一个残缺的维纳斯,

一个用双手塑造美丽却毁掉自我的女人。

十九岁的她与时年四十四岁的罗丹相遇,

从师生到情人,从合作者到罗丹唯一的灵感女神。

相知相惜十五年后两人却背道而驰,

之后的三十多年她都在法国最恶劣的疯人院里度过。

她是法国著名作家保罗·克劳黛尔的姐姐,

奥古斯特·罗丹的情人,

她,就是卡蜜尔·克劳黛尔。

一个天才的雕塑家,

一个还未登场便提前殒落的明星。

1.玩泥巴的小女孩,保罗口中的“隐形魔鬼”

卡蜜尔于一八六四年十二月八日在法国北部的维尔纳夫出生,她的父亲是一位房地产抵押登记官,母亲则是一个外省的女地主。她是这个家庭的长女(虽然之前她还有一个哥哥,但只活了十五天便夭折了),除了弟弟保罗之外她还有一个妹妹。卡蜜尔的童年是在维尔纳夫的庄园度过的,从六岁起她便迷上了与泥土和石头打交道的日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从小就表现出的与众不同的性格日益显现出来:因为她的瘸腿,她出众的美貌和骄傲固执的性格,她和她那习惯世俗生活的母亲和妹妹的关系便越来越远了。

而她的父亲却把他全部的爱都倾注给了他的大女儿,与其说是偏爱不如说是一种执著的相信,相信卡蜜尔性格中的那些特质正是一个天才的表征。从很小的时候她便开始独自雕刻和塑像,没有老师,也没有家庭背景的支持。直至卡蜜尔十二岁,她创作出了一组抢眼的黏土作品,这引起了当地许多艺术家的注意。他们中的一位叫布歇的先生将她介绍给了美术馆的馆长。而当馆长看到她的作品时第一句话便问她,是否上过罗丹的课。那时还是少女的卡蜜尔对罗丹这个名字从未听说过,因此作品中所流露出的相似性是完全出于偶然的。这种追溯到灵魂深处的真实,是在罗丹进入卡蜜尔生活之前便存在于她生命里的。所以,卡蜜尔在认识罗丹之前就是卡蜜尔,她的作品就是她本人,而在罗丹如日中天的二十世纪,这一点是一直被人们忽略了的。

因为卡蜜尔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的雕塑天分,一向暴躁倔强的父亲对卡蜜尔格外宠爱。为了给女儿提供足够的物质条件,他不辞辛劳地在外地工作,这遭到了母亲的反对,到最后这种家庭的矛盾让母亲和妹妹都怨恨起了卡蜜尔。在一次招待罗丹的乡间午宴上,母亲开始抱怨起了女儿的傲慢,而一向文雅的父亲竟突然用力地摔掉了勺子,大声呵斥她:我绝不允许你说她傲慢。他一直呵护她,他甚至为她准备了一个本子,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卡蜜尔,里面贴满了他搜集的所有关于她活动的剪报、参与展出的消息,他珍藏她的一切,她就是他的珍宝,是他关于未来的一切希望和想象。可以想象在这种极不协调下,维尔纳夫的家庭生活就是一场持续的叫嚷。

十七岁时父亲送她去了巴黎学习雕塑,由母亲和其他两个孩子陪同(暴怒的妹妹和一直深爱她的保罗)。这件事最后恶化到不可收拾,可以想象这位夫人的愤怒。她被迫离开丈夫,离开她一直习惯了的维尔纳夫,搬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首都,陪可恶的大女儿献身艺术(这在她看来一直都是不体面的事情)。母亲和妹妹都是很世俗的女人,父亲却是位自由思想家,同时还是共济会的会员,他力排众议支持着他的小卡蜜尔,这种偏爱甚至让他完全忽略了他的其他子女,尤其保罗一直都很努力地致力于写作,他一点一滴的坚持只是为了挽回一些父亲对他的关注。即使是卡蜜尔最最不济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过她,直至他不得不离开的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会倚着另一个肩膀笑,别人的吻会令我满足。

我会用牙齿咬另一个人的唇,而最美丽的永远是你。

——罗丹

当卡蜜尔一八八一年来到巴黎时,妇女被禁止进入美术学院(直到一九〇〇年女性才被接纳进入创作室,一九〇三年才被允许参加对艺术家创作事业发展尤为重要的“罗马大奖赛”)。但一向特立独行的卡蜜尔在一个学院注册了,并且和三个年轻的英国女雕塑家合租了一个画室。她充满激情地工作着,几乎没日没夜,这就像她的一生所为(当然除了在疯人院的日子里)。在一八八三年她认识了四十四岁的罗丹,他长着托尔斯泰式的大胡子,手臂粗狂有力,话语间透露着不可侵犯的尊严。她那年只有十九岁,可已准备好了征服世界,她知道自己的天分。

当雨果去世时,满城的人都奔走相告不胜欷歔。正是雨果的死刺激了罗丹,让他突然感到了生命的枯竭。一整天他面对裸体的模特却找不到一点灵感,卡蜜尔第一次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登上了模特的台阶,将自己全身赤裸地呈现在了罗丹的面前。光影下裸体的卡蜜尔像一位完美的夏娃,洁白如玉的肌肤似乎所有的血管都清晰可见,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从此之后她便成了他唯一的灵感女神。这让两个人很快就超越了师生的关系。虽然卡蜜尔还和母亲住在一起,可那时他们已经是整天整天的待在创作室里了(直到一八八八年母亲知道了他们之间不道德的关系,她便被彻底地逐出了家门)。

事实上他们在认识之初,罗丹已经有了一个长期的伴侣——他的模特兼患难与共的伴侣罗斯。而其间发生在他身上的露水情缘更是数不胜数,卡蜜尔早就听说他曾和他所有的模特发生过关系,可这并不能阻止她迅速而热烈地爱上了这个和她一样的天才。但当她第一次亲见罗丹和他的一个模特行为暧昧时,她还是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事实上这位闪耀着天才光芒的学徒,一直都以情人的尴尬身份生活于半地下的状态里。一是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个只差一纸婚约的长期伴侣罗斯,二是卡蜜尔并不想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们也从未真正一起生活过,只是共同分享了几个假期而已,彼此还庄重地称对方为罗丹先生和克劳黛尔小姐,但互相尊称您的事实却并不能阻止卡蜜尔几次怀孕。堕胎或是将幼婴送人收养对女性来说都是莫大的伤害。一次卡蜜尔将罗丹的手放在自己腹上说,我的大师,您难道看不出来我怀了孕,并且才去打了胎吗?

我将我所有粗暴的个性赋予他,他将我的虚空给我作为交换。

——卡蜜尔

罗丹的杰作将要完成了,可克劳黛尔先生却不安地发现,女儿自从认识罗丹之后就不干自己的活了,她似乎只为罗丹活着。如果一个雕塑家不能展出自己的作品的话她将永远得不到承认。他不断地提醒卡蜜尔,她的未来属于她自己,过多的和罗丹抛头露面,周围的闲言碎语便足以扼杀掉一个天才。

陷入迷惘的卡蜜尔再次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孤独地留在了佩安园中。终日不停的劳作让她甚至没有一件体面的衣裳可以出门,而罗丹除了周旋于他美术界的朋友之外还要陪伴身体多病的罗斯,她几乎是一个人度过了所有的漫漫长夜。一个人,只有那些冰冷的石头陪伴她。而风闻他们丑闻的罗斯也找上门来大闹了一场,卡蜜尔再次流产了。罗丹为此流了三天的眼泪,伤心欲绝的卡蜜尔终于要罗丹在罗斯和她之间作出选择,罗丹却说他不能像打发仆人一样赶走罗斯,这时卡蜜尔才意识到父亲的话是多么中肯。过了几天后绝望的她便消失了,事实上一无所有的卡蜜尔躲到了保罗那里,请求弟弟能让她住上一段时间,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开罗丹了。

伤后初愈的她开始埋头于雕塑,弟弟也选择了远走他乡,家里的其他人则全部搬回了维尔纳夫,当初全家人搬迁到巴黎都是因为她的雕塑梦,而现在整个世界都弃她而去了。她把自己更多地关在了屋子里,就这样她彻底地变成了一座雕塑,而即使是一块石头也不会就这样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她深知,只有雕塑才能把她和罗斯区分开。

2.一个强悍的男人往往有着一颗狭隘的心,而一个强悍的女人却可将绵绵的爱变为源源的恨

在卡蜜尔和罗丹在一起的十多年,也是罗丹创作最鼎盛的时期。这一时期以卡蜜尔名字留在世上的作品却少得可怜,她的许多努力都被她的导师吸收掉了,事实上更没有证据表明罗丹曾给过她固定工资(像他当初开始谋生一样只是一份学徒工),当然也没有支付她长期作为他的模特的酬劳:卡蜜尔无数次为他摆各种姿势,这是一种相当耗时劳累并且通常都应支付报酬的工作。当她被家里人逐出家门时,他只为她付了房租,这实际上已经将她判作了情妇,以这样一种屈辱的安排而不是用一种合理的薪水让她获得公正的自立。

而他们对彼此的影响也是没有被完全肯定和合理量化的。有时他们同时创作几乎相同的雕塑,如罗丹的《加莱义民》和卡蜜尔的《手持麦穗的女郎》,是谁抄袭了谁?这些孰是孰非,也因为卡蜜尔作品的大量散失而无迹可寻。

在她最初离开罗丹的日子,她把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她作品中扭曲变形的身体造型。这样离经叛道的作法让她更是遭到毁誉参半的评论。在音乐家德彪西(传闻德彪西曾深爱着卡蜜尔,后因罗丹的嫉妒,最后他们终止了彼此的关系)的帮助下,她的作品终于正式地展出了。她深知罗斯是个庸俗的女人,而她想做的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首次的个展上,她把自己浓妆艳抹起来,打扮得活像一个小丑。保罗看到了姐姐,这个曾经他心中的女神竟如此落魄,他也终于默默离场,她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的人。

当罗丹再次登门时,长期离群索居的卡蜜尔已变得更加脆弱不堪了,她把他拒之门外。事实上是巴尔扎克全身像的成功让罗丹再次登门的,因为是卡蜜尔带给了他无限的灵感。更令他惊异的是,久别以后的这次会面却以他们对彼此伤害的恣意谩骂告终。心理失去平衡的卡蜜尔怀疑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罗丹造成的,而当房东要收回她的住所时,悲愤的卡蜜尔冲到了罗丹的家门前,举起石头就砸向他家的门窗,她大叫道:“罗丹,从你的狗窝里给我滚出来,我究竟爱你什么呀!”

于是你成了我最强大的敌人。

——罗丹

很快她便得了妄想症,以为罗丹要迫害她。她口中的罗丹帮更是无处不在并且处处与她为敌,她开始对买她作品的人大喊大叫,以为他们都是罗丹派来的。她的脸扭曲得厉害,像个市井妇人一般开始为了保护自己而口不择言,曾经那张美丽的脸也因长期酗酒而变得失去了神采,只剩下了慌张,表面的故作强悍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一天,她用大锤毁了她所有的作品,扒光了自己所有的衣裳疯跑到大街上,她把当初作给罗丹的那只独脚雕塑扔进了塞纳河。

一九一三年她的父亲离开了人世,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而曾经深爱她的弟弟也对她彻底绝望,把她送进疯人院的正是保罗。

圣西山丘,我的小保罗,月亮的孩子们已经消失了。

一切仿佛都在滑动,一切仿佛都在流淌。

你的姐姐被流放了。

——卡蜜尔

我的小保罗,你在五月底会来看我吗?我要你保证别那么忽视我。疯人院就是将苦痛加诸于人而使人无法逃避,无处逃避。尤其如果谁也不来看你的话。事实上他们禁止我说话,不准我写信收信,更不准我见其他什么人。别忘了,保罗,你的姐姐现在正和那些疯女人关在一起。妈妈写信给大夫说,我故意伤害你,说我讨厌你,出去之后就会害了你。这不是真的,我只想让她把我带到新镇去。你认为我想这样吗?度过许多月,许多年……没有朋友,没有消息,没有任何希望。这种狂暴行为是打哪儿来的,他们是使用什么法子让你改变了那么多?我真的是很想知道。你还不如把我送到西伯利亚去。你有照顾好我的东西吗?我所有的东西都在新镇吗?注意别让这些东西落入罗丹之手。他是那么害怕我回去,这就是他所以把我继续留在这里的原因吧。你说对吗,保罗?我好想回家啊,并把门关得紧紧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够了解这是一场梦……回家,天主,我希望我在新镇。

你被放逐的姐姐:卡蜜尔

卡蜜尔在疯人院不止一次的给保罗写信,希望能让她转院。一九一五年卡蜜尔从维勒埃夫拉尔精神病院转到了蒙德韦尔盖,这是一所离巴黎很远并且声名狼藉的疯人院。尽管她曾不断哀求,可她还是没能从那里放出来。在这段时间里,她不断地提出请求,当她感到被放出来无望时,她申请能转到巴黎的另一家医院好离家人近一点,直到最后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有人来看她。而不论是她母亲(死于一九二九年),还是妹妹路易斯都从未去看望过她,保罗倒是来看过她,但次数也很少,因为他作为外交官长期都在国外。保罗是全家最关心她的人,但在这件事上态度也很含混。事实上一九二〇年精神病院院长曾发过几次信说卡蜜尔的妄想症已经好了许多,可以尝试出院了,但都被她的母亲断然拒绝,最后蒙德韦尔盖的新院长也同情他们对卡蜜尔的可怕惩罚,给她母亲写信请求她来看看自己的女儿,说这“会给病人带来极大的快乐,留给她某种获释的希望”。但最终这个要求也未被理睬。

“卡蜜尔有各种恶习,我不想见到她,她对我们伤害得太多了。”母亲写信给医生道。而事实上母亲的这种报复,不仅仅是个人的,更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是一个保守时代对叛逆者的惩罚。卡蜜尔一九一七年写道:她指责我曾独自生活过,哦,多么吓人的罪行啊!

错误的时代错误的地点,当这个世界还没有准备好,一个女天才便突然降世了。如果早一点她就能像乔治桑那样以浪漫主义为保护,更自由地生活。如果再晚一些的话她也会碰上二十年代的革命变革。但她就是生在那样一个让人尴尬的时代,一个不小心便跌进了深渊,烟花散尽也不过是一场寂寞的表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