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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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深蓝色的兄弟

余泽民

世界上,并非所有的人都会降生;而在有幸的降生者中,又非所有人都能体验到生。换句话说,有一种生是被动、无意识的存在,另一种生自觉自动,才是本质意义上的活着。即使在写作者中,也只有一部分人有幸属于后者。

与“作家”一词相比,我更喜欢用“写作者”这词。前者包裹了太多的社会性参照,后者则是将自己作为参照系的核心,无论横向纵向,都是从茧壳向外延展。第一次去阿姆斯特丹,虽然知道那里的红灯区和凡·高艺术馆非常有名,但最先拿着地图找去的,是一幢很不显眼的小楼——安妮故居博物馆。“……这真是个奇迹,至今我还坚持我的信仰:尽管人们都有这样那样的荒谬和缺陷,但我坚信人们内心的最深处都是真正善良而美好的。”当我读到《安妮日记》里的这段话时,我感到13岁写作者的伟大。这种文字震撼,并非源于创作。写作者的定义,对他人来说过于宽泛,而对写作者自己来说再精确不过——为自己进行的写作。所以,写作者与作家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可以不拥有读者。对我自己来说就是这样:每找到一位读者,都意味着又找到一部分自我。我想,那里出版自己的书,跟我抱了类似的期望。

认识那里非常偶然:在我博客上众多嘻哈调侃的留言中,有一条吸引了我的注意,那里在回帖中“不合氛围”地提到了凯尔泰斯……自从我翻译了凯尔泰斯的四本书后,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就成为了他的作品中文版的合著者。于是,我顺藤摸瓜地找到那里的博客,第一次阅读到他的配图文字。说老实话,我始终对屏幕上的网络文字抱有抵触情绪,自己开博客的初衷也只是为友人捧场,我总觉得屏幕阅读形式本身,丧失了读书时对文字的触摸感,不知边界的网络共享,削减了写作者与阅读者的私密关系。网上的楼主们多像“人来疯”,或过度粉饰,或过度无耻,而像那里这样心无旁贷地为记述自己哪怕琐碎得即时感受而写作的人,确实是凤毛麟角。《天堂电影院》应该是我读的第一篇。

那里的散文像是唤人回忆的药引,或是催眠的指导语,让我逆着时光通道坠入到少年。出于好奇,我成了他博客的常客,有一天晚上,我一口气读了二十篇。那里是位非常勤奋的写作者,从另一个意义讲,他是个十分勤奋的观察者和记录者,他的观察对象与其说是世界,不如说是自我。那里的文字既不闹喧,也不张扬,平静中藏着不安分,恬淡中蠕动着暧昧的精细触角,流畅但不老辣,言情而不煽染,我读东西从来厌烦国内评论家们不动情的热捧冷砸,我更在乎写作者与文字之间情质表达的贴近与否。那里在这一点上打动了我。

凯尔泰斯,是我俩通邮的第一个话题,他说,我翻译的《船夫日记》他在一年间买过五本,而且是他居住的城市“硕果仅存的五本”;并且告诉我说,“现在,很难找到一本被长时间翻阅而被读毛了边儿的书了,在那本《船夫日记》上,红笔、蓝笔、绿笔画得一地斑斓,再读时几乎是一团乱麻。只好又买了一本,忍着,一个字也不写。在那本用来收藏的书里,边边角角写了许多字,像是在和一个熟悉的人对话……”

的确,我之所以将在彼此博客上留言的形式,改为通过电邮,原因也恰恰因为我觉得“凯尔泰斯的话题不适合写在公共的纸页上”,我感到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已变成了凯尔泰斯的中文代言人。翻完那本书时,我断定不可能有人会从头读到尾,所以感觉只为自己翻的,就跟作者认定只为自己写的一样。

那里的出现,是意外的礼物。

他告诉我说:“您知道《船夫日记》陪我多久了吗?他是我许多路上的旅伴,即使母亲去世的前夜,我还在一边读,一边陪妈妈最后一程——‘当她在一个意识不清的夜晚朝向灯火睁开眼时,在她的生命里究竟能有何种期待?她看到了什么?她的灵魂在哪儿?’(264页)读到这儿,哭了。就像您说的,尽管您不是作者,但字字句句出于您的心,至少是经过。所有经过的都会留下些什么,只是有时更像一种底色,不易察觉而已……”

正是这段话,让我无条件地将这个千里之外的陌生人当做了兄弟——那里定义的那种“深蓝色的兄弟”——深蓝色,低沉透亮,淡定辽远,“散漫中的执著,游移处的沉稳”;深蓝色的男人,稠情暗涌,只在寂静时缓缓发声;深蓝色的兄弟,不仅是一种意象,而是在声音的寓言里形影相随。

喜欢这样的文字和文字里细微的情感,有时近得像是拥抱过的朋友一样。

今年春天,我回北京期间,那里给我挂过两次长途电话,每次都聊了个把小时,奇怪的是,声音好像早就熟悉,丝毫没有陌生的尴尬。聊得最多的还是书和文字,从凯尔泰斯到普鲁斯特,从罗兰·巴特到佩索阿……在这个以立志书为文学、拿电视访谈当艺术的年月,在这个以赚钱为话题、拿关系当智慧的中国,居然能有一个从未谋面的友人在电话里述说文字,撂下电话后仿佛感到时间有回声。

之所以愿为那里的书写序,是因为我真觉得很熟悉他。

散文集《山在那里》,是一个人的述说与回声。其中我最喜欢的几篇是:《阳光》《一个和内心相依为命的男人》《两颗人骨念珠的故事》《记着这条路……》和他写给去了的父母的那些文字,既有埙样的呜咽悠远,又有爵士的灵魂跃动。

我们改变不了生命的长度,但可以改变生命的宽度。那里的文字,就是他的拓展,凭借凡俗市井中失神的观察,顺着半虚半实的家藤攀爬,他让自己相对封锁的生命得到时空上的延展。这本书,是一座漂流于朝九晚五、无限循环的秩序生活中的、沿途观看一个人内省风景的文字岛屿。凯尔泰斯对他说:“假若你不用生命支付的话,那你又想用什么呢?”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里的真名,而且也没有了想要知道的好奇心。对我来说,这二十几万的文字便是他最真实的姓名。我只希望能在见到这本书出版的时候,也见到他的面孔;希望他的文字随着生命一起成长,写给他自己,写给他爱的人们,也写给那些能在文字中发现爱的深蓝色的兄弟们。

2007年7月18日

匈牙利,布达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