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山在那里
1214800000011

第11章 七日·流水年长

人们敲遍所有的门,一无所获。唯一那扇通向目标的门,人们找了一百年也没有找到,却在不经意中碰上了,于是它就自动开启……

——普鲁斯特

【第一日/长路】

七天长假,安安静静交给阅读——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这套储存了多年的长篇著作是我的一个心结,横亘在现实世界之外,时时呼唤我,也时时拒绝我。这厚厚的七卷本啊,是我的爱,也是我的失败之书,它像一团浑厚的光,缥缈、透彻、迷离、纯粹,在一瞬间摇曳多姿。读过许多次开篇,但没有一卷顺理成章地读完。没有开始,怎么能有结束呢?

《追忆似水年华》是一部向内心探寻力量的书,透过明显柔软的笔触,弯弯绕绕,抵达内心真实的脉络,并从脉络中发现时间的力量,犹如从一颗种子里看到大树,从一滴水里看见大海。

罗兰·巴特说过一段话:“确切地讲,写作正是自由与回忆之间的和解,它是回忆的自由……像自由一样,写作也只是一种时刻。事实上存在着一种写作的历史,并且,唯有写作这一时刻才是历史最为清晰的时刻之一。”

思之,让人落泪。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夜——秋风、微雨、悠缓的琴声、橙色的灯光,还有沉默的书本……这些关于“回忆”的道具一一齐备。这样的日子由来已久,所以一切安然,只是对于《追忆似水年华》的憧憬和遗憾,让这一切与众不同。

守在这样的夜里,“诉说”犹如雨中的雾气,无处不在,且无可言说。远处,传来火车的鸣叫,湿润而清朗,在这个城市的西侧扬长而去。那不是我的旅程,所以,我会以欣赏的心态去感觉路的流畅和匆忙。

桌畔的书才是我的长路,七日或半生将要进入和体味的内心之路。借用罗兰·巴特的话,阅读也是“懂得”和“值得”之间的对话,它是自由的穿梭……像自由一样,阅读也是一种时刻。

【第二日/印象】

《追忆似水年华》是读高中那年倾囊购进的一部大书,谁知道买回来后竟成了心中的块垒。面对这套书,常常,也深深的气馁,我真的走不进普鲁斯特精心铺设的悠长的甬道。拿起与放下之间是“安心”对“浮躁”的妥协——在之前的十年里,它们不曾和解。

从有限的阅读篇幅中,我感觉普鲁斯特的流年并不是一堵老墙,而是一匹细腻如水的丝绸,那些目光中的光,繁花中的花儿经过普鲁斯特细致的梳理和绵长的叙述,成为光的雕塑或蚀刻。由此,永恒。

至于往事凌乱的皱褶,也经过普鲁斯特悉心地熨烫。因为深情,他少了一些断定,而他笔端的皱褶也是必要而真实的。犹如一位老人沉浸在回忆中时,在眼角渐渐漾开的岁月的微笑。这是怎样的一位男人啊,他用近乎刺绣的手法,拂过了那些华丽的引人迷恋的浮光掠影,自始至终以一种淡定的笔墨或青葱的色彩,细细地描绘了一幅昔日的长卷。

面对皇皇七卷著作,也许不能说他“惜墨如金”,但是从他似乎“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安详和内敛中,他也不曾浪掷笔墨,而是将一种徐徐或渐渐的节奏,绣在了回忆的长卷里。因为安详、因为皱褶,普鲁斯特的长卷有了一种真实可触的质感。我也知道了,并非《追忆似水年华》拒绝了我,而是我无法拒绝现世浮光掠影的诱惑。

【第三日/眼神】

“日子是一张琐碎痛苦的蛛网”,博尔赫斯不止一次在他从容凝望的诗歌中如此感叹。日子于普鲁斯特,却是一张清晨的蛛网,坠满晶莹的露珠儿,迎着旧日的朝霞熠熠生辉。时间于博尔赫斯,有如一只笼子寻找一只鸟。可是《追忆似水年华》于我却不是一只笼子和一只鸟,或者一张网和一条鱼的关系,我想这应该是一种平等的对望,或隔岸的欣赏,中间是一样的时间,一样的流水。

即使是笼子和鸟儿,我也会是心存神往的囚徒,心甘情愿地被俘获。七日,纵情地囚禁在普鲁斯特舒朗而缜密的诉说中,不再脱逃。

英国作家德波顿在《拥抱似水年华》中说,“为什么我们不能敞开心胸,欣赏万物?这也许是源于美的形象并不轻易充分显示自身,多看一眼或许欣喜之情就会油然而生。”

为什么我们不能敞开心胸拥抱似水年华?因为我们早晨来不及观赏瞬间即逝的露珠儿,夜晚也无心安妥白日的喧嚣,尘土飞扬的日子,当然与追忆无缘了。

普鲁斯特用开篇整整一章探访了一个男孩儿睡前的心迹,他对人物深浅自相通的隐秘心理,有着近乎贪婪的迷恋——那一夜,只属于普鲁斯特。

还是多看一眼吧,让枯干的心田慢慢滋润平和,随着清风掀动书页,逐句逐行地进入一种“茶”的状态,徐徐舒展,稳稳降落,渐渐沉浸在一杯往日的茶色中,昏黄而明亮——那种眼神,只属于心绪平和的人。

【第四日/倒叙】

这七卷书在我这里聚不成一湾沉静的湖,砌不就一围坚实的墙。禁不住让我想起早年间一位学人的感慨:偌大的华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日子像水一般流走了,书前只留有我浅尝辄止的足印,稍后也会被流水冲走的。我只读了一卷便爱“也”释手、弃“水”登陆了。面对这套书虽曾屡屡自责:我怎么了?不得不承认失败,我确实走不进作者幽长的心路,我读不进去!

读大书也许不需什么氛围,但需要一种心境,需要拔去浮躁的心头草,回归古典;需要一段安静的时光,手倦抛书午梦长,三更有梦书当枕;甚至需要一种寂寞、一份机缘……这七卷书一直在我枕边伫立,我总以一种凝望代替万千愧疚。等待着有那么一天,和普鲁斯特共享光阴的故事……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这套书不会永远的“待读”。

【第五日/气质】

从长路——印象——眼神——倒叙,四天已经过去了,我以每天千余字的节奏,匀速记录。从阅读线索上看,已经接近了我和《追忆似水年华》的起点,我痴迷于这种叙述,看似散漫——诸如现在、过去或更隐约的前缘——纷繁交织,内里却串联着关于“钟爱”的棉线。

2005年春天,我觉得又回到了那种明净的阅读,于是读完了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虽说浅读过几次,但这次眼前却呈现出一片新天新地。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慢些、再慢些,也许这一路走过去,若干年也不会再回来了。是一种“敬惜”吧。在普鲁斯特的流年中怅望,怅望旧日的优雅和安宁的气质。

气质。无处不在又无可言说,犹如第一天雨后的雾气。普鲁斯特绝对是能够从忧伤中提炼智慧的人,兴奋和悲痛都不易长久,而只有平和的心才能感受真实的重量。《追忆似水年华》的写法,极少有人能够仿效,这样的文字也只能出自如此气质或气息的人。有时我会想,拥有这样的气质是否值得庆幸?那种敏感和纤细的思维,究竟是不是常人可以担当的?从三十五岁那年,普鲁斯特已经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哮喘和失眠轮番折磨他。这套书是他在生命的最后十五年,在常人几乎无法想象的境况中完成的。“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人们期待着痛苦以便工作。”于身体和心灵都异常柔弱的普鲁斯特来说,这句话有一种悲壮的美。

他从日常生活发掘出生命的大美——忧郁的、聪慧的、错综的、简约的、丰盛的、意象的……透过“不由自主”的回忆,呈现出当时的感觉与某种记忆之间的偶合(无意识联想),那些“隐匿的存在”的光影,在此刻,兀自征服了永恒。

【第六日/情怀】

“一种无以名状的幸福充满了全身,我动也不敢动,唯恐在我身上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一切就此消失……”这种感受也是我在阅读中的体会,一种无以名状的沉浸。

我能在这部书中寻求到什么呢?或许全然无所求,“沉浸”本身就是全部的意义。

浸过茶的面包,梦中的可人儿,幻灯机,乡间的大雨,不容侵犯的孤独,阿斯蒂红葡萄酒,圣西门的著作,《吹风笛的人》,淡红色的封面,更衣上床的悲剧场景,山墙的阴影,椴树一度色彩鲜艳的部位和原本就没有颜色的部位的差异,一条带有灵气的通道,一道细细的精神的镶边儿,两扇比教堂大门更神秘、更引人遐想的门扉,满是布尔乔亚矫情味道的劳什子,古风犹存的遣词造句,充满温情的老一套,白得耀眼的蓓蕾,一茎细若游丝的雄蕊,博爱的床边,听凭幸福播弄的僵硬的机械的玩偶,两旁种着旱金莲的小路,一卷漆成绿色的长长的喷水管,引发无限回忆的玛德莱娜小点心,绝对的幸福……如此铺排下去,十天十夜也说不完呢。这些充满情调的道具,却构成了一个男人的情怀。之所以难以接近,因为这种情怀渐落已久。淡入或淡出总是引人惆怅的。现代人还有谁在奋力筑造“不容侵犯的孤独”?谁还敢苛求“绝对的幸福”?

孤独于他,是一间挂着百叶窗的小屋子,相比窗外的风景,普鲁斯特更迷恋百叶窗印在墙壁上的光线和阴影,米白或浅灰。相比那些强悍的具有震慑力的作家,普鲁斯特在绵软和柔情中,也有锋芒——来自孤独或情怀。他在这间自己的屋子里,创造了一个完整的世界,以此抵御时间的侵蚀和岁月的沧桑。在阅读中,我时常感慨这是一个在心灵上没有任何皱纹的男人。他眷恋的现实都是精神性的,他的时钟的指针是向后旋转的。我甚至无法想象一个年迈的普鲁斯特坐在壁炉边的摇椅上,度过他的风烛残年。他在这套书中达到了生命的高潮——“骤然间,记忆中封闭的隔板受到震动松开了”——于是,他得以进一条追忆的长路,用半生尘封的往事,筑造成了内心的天国。

【第七日/喜悦】

今年春天,我读的是译林版,许多人联合翻译的。这七天读的是刚出版的周克希先生译的、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按照计划,全书七卷译本当在距今七年半左右时才能出齐。周克希先生在前言中说:一个出版社肯用这些年的时间陪同译者走完这段“追寻普鲁斯特”的历程,的确是需要胆识和魄力的。

有这样的译者,这样的出版社,我们还需要等什么呢?我也有信心陪同译者走完这一程。翻开春天的读书日记——

读《追忆似水年华》,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尤其是近年的时间都是零零碎碎的,几乎没有太多的时间去阅读那些细致入微的、柔软悠长的文字,或者意象。记得有一年在省会电视台助勤,就带了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去,两个月后,不过是明白了那个敏感内心的男孩为什么临睡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原来是为了索求母亲一个吻。再以后,一放又是多年。时常收拾书架,看见这套书总有歉意,但也只能在心里道声抱歉。但只要开始,总会读完的。

和十年前的文字收在一起,说的都是追忆之难。然而现在,我想说的是追忆之易。只有调整自己的心态,像陈傻子所说:如果不是世道如此变化,我还下不了决心去读这部巨著。我把两个版本对照着阅读,尽管很累,但是更能体味到文字之美,以及在不同的译者笔下呈现出来的不同的光影。

七天,完完整整地交给阅读,“看到这些只能存活一天的星辰在灰冷的下午发着光,芬芳的光线在门厅里映上若明若暗的玫瑰色、橘红色和白色斑纹时,他却感到了喜悦。”

当然,这些文字也是“写在书边上的话”,是自由与回忆之间的和解。这几天,推了朋友们的几个约会,有出游的,也有聚会的。不好意思说是为了读书,只说有一件重要的事儿——自认为是两年中完成的一件大事。

行文至此,我忽然发现“小说”并未出现在我的文字中——尽管普鲁斯特是纯粹的小说家,没有人比他更善于帮助我们在自己身上把握生命从童年到壮年,然后到老年的过程——其实,我并未将《追忆似水年华》当做小说来读,而是在阅读一种生命,包括时间和性情。甚至连故事都潜伏在这一团浑圆、沉着的气息中了。柏格森创造了“生命冲动”和“绵延”这两个哲学术语来解释生命现象。他认为,生命冲动即绵延,亦即“真正的时间”或“实际时间”,它是唯一的实在,无法靠理性去认识,只能靠直觉来把握。

普鲁斯特肯定认同这样的观点,所以才会用最后的盛年去寻找“似乎已经失去,而其实仍在那儿,随时准备再生的时间。”阅读《追忆似水年华》,我想,用感性的方式去接近,从心到心才是最短的距离。

七天,短暂也漫长,如果说有所获的话,那便是——如果自己最终也想拥有一部担得起“追忆”之名的作品,那么也只有真诚、认真地对待此时的每一篇文字,每一条时间之路,就像凡德伊七重奏中的两个主题——毁坏一切的时间和拯救一切的记忆对峙着……只有回忆,没有情节。

七天,独自一人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完成了寻求之旅,还有和多年前的约会。正好这几天大都秋雨绵绵,在苍灰的天色中体味冉冉的升腾和渐渐的温暖。明天,又要回到匆忙的日子中了,但是仍在期待,期待走进一本书的时光,在指尖轻轻地掀过……不觉流水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