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山在那里
1214800000020

第20章 一片叶子坠落的时空

——我听CHET BAKER

切特·贝克(Chet Baker),让我听到一种灵魂的声音——湿润、悠长、孤寂、迷乱、声声断断却有丝丝缕缕的韧带牵扯着生命卑微的重量、夹杂着所有不屑于谈的往事,风来、雨来,只和烛光下荡漾的身影倾诉,然后像一片深秋的叶子——在老去之前,飘落,飘落。

【未完成的乐章】

1955年秋,二十六岁的Chet Baker第一次来到巴黎,他以让人无可挑剔、惊为天人的俊美优雅,征服了整个巴黎。他是一位爵士乐手,也是歌手。

他的小号更像是一种喃喃自语。Chet Baker只在早期唱片中吹出过一两段感情充沛的独奏,之后他的小号就不再欢呼了。小号于他,也是歌声。

大概少年才俊的人更容易枯萎,因为他们过早地绽放,所以相对常人来说,凋零也更匆忙一些吧。可是谁知道在这种无奈的放弃中,还有多少未尽的心意,未完成的渴慕?

Chet Baker是一首未完成的乐章。在他五十九岁那一年,在荷兰的一幢楼上纵身一跃,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一个潦草的休止符。

几碟专辑,得以流传。在这个提早赶到的秋天里,弥漫,低回。

【让我们迷失】

我站在阳台上点了一支烟,透过墨绿色的纱窗,烟飘得很远。衬着阴郁的天空,我看着一缕青烟渐渐消散。耳边飘飞着Chet Baker漫长的歌声。他未曾死于华年。在几近迟暮的季节,他仍然听凭了自己的纵情。他把衰老丢在身后,前往追逐那些早已远逝的传奇。

我收藏的第一碟Chet Baker的专辑,虽然那时他还正当青春,却也是银灰色的——封面以及歌声,俨然华发早生。时光倒转,仿佛昨天。

Chet Baker生于奥克拉荷玛州,二十三岁时加入萨克斯演奏家Gerry Mulligan的无钢琴四重奏,第二年组建了自己的乐团,在爵士界被称为“忧郁王子”。幽暗的小号,不加修饰的轻吟浅唱,散发着独特的魅力。1950年,他还是酷爵士流派的奠基人之一。他作为爵士乐宠儿的时日并不长,长期吸食的海洛因毁坏了他的歌喉和灵感,这对于任何音乐人来说都是致命的。 Chet Baker于1973年复出,1988年参加了爵士乐电影《让我们迷失》的演出,未等到上映已客死他乡。我所知道的,仅限于此了。

【让人疼痛的探问】

这是我挚爱的一张爵士CD。专辑封面上,Chet Baker手抱小号,低头沉思。前方是一个凝望他的女子头像,背后是房间一角儿。温和的光使画面非常柔美、安静。我无法不注视他的眼睛——沉静、忘我,而且坚定。彼时彼刻,他在想什么呢?

听过许多遍了,可是如果想为他写些文字,还真难。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才能找到一个可能的切入点呢?唯有音乐。

《我的奇妙的情人卡》(MY FUNNY VALENTINE)——有回忆的味道,有一种三十年细说从头的怅惘。从第一声沉闷的鼓点开始,好像在心里揣摩了无数遍的话语流淌出来,旋律却是附加的东西,可有可无了。说到最后,仍是叹息——还是别说了吧,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一个守护我的人》(SOMEONE TO WATCH OVER ME)——好像一部老电影的配乐,恍惚的时空在指间回光返照,被咖啡层层浸染的图像竟然还原到一派青葱的从前,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我们的故事正在上映。

《月光成了你》(MOONLIGHT BECOMES YOU)——Chet Baker的小号独奏。清晰的忧郁在月光下铺展开来,顾影自怜——是谁在敲打我的窗?是谁会想到撩动琴弦?在这样的慢板下是无法起舞弄清影的,只好站定看烟树舞月光吧。

《这是永恒》(THIS IS ALWAYS)——连自己也不很确定,只是可能的永恒。有一个目标总比没有好一点儿,哪怕那也是虚幻,或短暂的。

《让我们迷失》(LETS GET LOST)——从容不迫地追逐,小号和钢琴是两行轻盈的脚印,而歌声是用来迷失方向的。

《如同一个恋爱的人》(LIKE SOMEONE IN LOVE)——如同一个幸福的人,如同一个心怀感念的人,如同一个盼你早归的人。沉沉暮色已经覆盖了虚掩的门,没有光的所在,假想自己是一个恋爱中的人,应该幸福,应该感激,应该怀念那个早已离去的人。

最后一曲《我这么轻易陷进爱情》(I FALL IN LOVE TOO EASILY)——仍是回忆的节拍,没有疑惑,也没有遗憾了。爱就爱了,陷进去也就陷进去了。不再挣扎,也不再怨恨,如果沉堕是必须经历的过程,那么,来吧!

之所以轻易,却原来是因为渴望。整张专辑的风格异常统一,是沉醉于没有月亮的晚上,是一杯清酒无法释怀的眼泪,是流连在酒吧打烊后的街角点燃的最后一支烟,是一句让人疼痛的探问——我该去哪里啊?甚至不再企及寻找什么地方,什么人。甚至我们不想再回到没有故事的从前。甚至当歌声戛然而止,空虚未曾充斥,一个人、一条街、一杯酒、一曲悠远的小号——唱给谁听?

【用刀刃示爱的少年】

十四首乐曲,一个故事——关于内心的孤独。

寂寞,谁都会有的,早已经习惯了,不再触及什么。可是内心的孤独趁着夜色无限放大。

你以为在深夜,我是最为脆弱的是吗?你以为那是应该想念你的时分?错了,此时此刻,我无比坚强,因为我没有遗憾。我付出了所有的,所有的东西,包括爱。我渴望一次连灰烬都不留下的完全地燃烧,你撤走了火柴,我用焦渴的回忆点燃了自己。

独自燃烧——独自盛放——全是我一个人的选择,和你,和远离的你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也许我会细数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伤痕,我把它们当做骄傲——我终于完成了一个完满的故事。从此,我有权利描述——爱情。

歌声和小号是兀自溢出来的——多余。关键的字句我依然珍藏心底,那已经是一块生苔的顽石。怀揣着它,我觉得踏实。它让我始终在人间安静地行走,安静地歌唱,唱什么呢?

《我愿意你在那里》(IM GLAD THERE IS YOU),还是《难道不是浪漫?》(ISNT IT ROMAN TO)呢?反正是唱给自己听的,此刻的歌声总是纯净的、灵秀的,像水畔的少年——“一个用刀刃来示爱的少年,这种凄绝的美下边,你可曾听到有什么裂开的声音?”

即使万一你听到了,你也不必告诉我了。那是一片叶子终于逃脱了季节的束缚,决然割断了最后一线生机,成就了一句幽幽的谶语——我将只是萎谢了。

【最后一次发言】

Chet Baker的音乐气质贯穿始终,可是他本人的气质却难以捉摸。他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最为推崇的爵士乐手,Chet Baker用音乐来诉说,村上用文字来诉说——诉说时间、诉说遥远的梦想。

他抒情、他冷酷,水火难容的气质在Chet Baker音乐里相依相伴。他好像几乎没有年轻过,但是在他生命最后一段时间,他迅速地苍老了,迅雷不及掩耳。 Chet Baker在英国著名的爵士酒吧罗林·斯科特演出时录了一张唱片《CHET BAKER LIVE AT RONNIE SCOTTS》,有人说:“这次也许并不是爵士乐史上最酷的小号手、歌手最完美的一次表演,甚至他行将枯败的面容,甚至让你不愿相信这就是他。但谁能想到这是他生命终点的最后一次发言?”

发言。评述这张专辑的小尕竟然没有说“唱歌”,却只说“发言”。想来让人难受。最后的封面上的Chet Baker双颊深陷,垂垂老矣,虽说仍抱着他心爱的小号,仍是低头凝思。两个人却隔了一个世界。在Chet Baker的黄金时代,他的忧郁、他的优雅、他的英俊都是少有人能及的。他在1962年发行的专辑《SONEWHERE OVER THE RAINBOW》,那时他英姿飒爽,俊朗逼人。谁也想不到在他一脸的平静下,汹涌着怎样的暗潮。

【最初和最后的孤独】

Chet Baker的生命旅程和大门乐队(The Doors)的主唱Jim Morrison如出一辙,都是在短暂的盛放之后迅速枯萎。有时我会想,绝望的人大概有两种,一种是登临极处的繁华落尽,一种是重压之下的苟延残喘。我不知道Chet Baker算是哪一种呢?

Chet Baker站在虚无的边缘,或许他无法直面惨淡的垂暮,或许他无法探知枯竭的灵感,所以他选择了逃离,完成了最初和最后的孤独。印象中,小号似乎总是嘹亮的、激情迸发的。小号于他只是借用,最终却成了他独有的乐器。Chet Baker用相伴一生的小号作了总结发言。既然无法升腾,那么就索性坠落。

1929年至1988年,一片叶子坠落的时空。

2004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