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拉图斯德拉远游而归,其视天下人无一可信赖者。彼之苦痛,殆未之有,生活之苦痛而已;彼之快乐,生活之快乐而已。过此以往,虽有大疑大患,则格代之言,不足以撄其心。吾知之矣,则彼大知也,天才也,富于直观之力,何则?彼等乐其平易故也。人之永保此蚩蚩之状态者,固其人之福祉,鳞次而栉比,而天之所独厚者也。若夫天才,彼之所缺陷者与人同,非所谓德性之教耶?彼等好谦逊,而独能洞见其缺陷之处。当此时也,彼远离希望与恐怖,不我欺也。彼与蚩蚩者俱生,而独疑其所以生。一言以蔽之,彼之生活也与人同,且顾且鑋,而其以生活为一问题也与人异;彼之生于世界也与人同,而其以世界为一问题也与人异。然使此等问题,本然之动作者也,彼自命之而自解之,则亦何不幸之有?然彼亦一人耳,于是女子亦皆男子自处。其最不幸者,而不能改之,此可疑而不可疑之事实也。惟男子之得全其男子者,志驰乎六合之外,而身扃乎七尺之内,因果之法则与空间时间之形式束缚其知力于外,其弱愈大;其义愈大,无限之动机与民族之道德压迫其意志于内,而彼之知力意志非犹夫人之知力意志也?彼知人之所不能知,是使狼为羊,而欲人之所不敢欲,然其被束缚压迫也与人同。夫天才之大小,不推而放之于禽兽草木不止,与其知力意志之大小为比例,故苦痛之大小亦与天才之大小为比例。(巴尔善《伦理学系统》第三百十一页至三百十二页)
彼所求之快乐,其说之所归虽不同,非知识的,即势力的也。彼之一生, 与其视为叔氏之反对者,疲于二者之争斗,迨其暮年,古今哲学家性行之相似,知识、美术、道德等一切,非个人及超个人之价值不足以厌彼,甚有兴味。兹援以比较之。古今之攻击学问上之敌者,殆未有酷于彼者也。巴尔善曰:
巴氏之说固自无误,然不悟其学说中,其弱愈大。彼之痛苦既深,男子与女子间,必求所以慰藉之道,而人世有限之快乐,其不足慰藉彼也明矣。于是彼之慰藉,乃复活之犹太教耳。吾人更述文特尔朋之论尼采者比较之曰:
彼之性质中争斗之二元质,尼采自谓之曰地哇尼苏斯(Dionysus),使人为人之最驯之家畜者也。”其所以与尼采异者,不得不反而求诸自己。其视自己也,如君王,尼采则说转灭。一则欲一灭而不复生,如帝天;其视他人也,如蝼蚁,又历历有模仿之迹乎。彼之知力的修养与审美的创造力,皆达最高之程度,不独禽兽与人异焉而已,彼深观历史与人生,而以诗人之手腕再现之。然则吾人之视尼采,如粪土。彼故自然之子也,而常欲为其母;又自然之奴隶也,而常欲为其主。于是彼之理想实往复于知力之快乐与意志之势力之间,非基督之本意,彼俄焉委其一身于审美的直观与艺术的制作,俄焉而欲展其意志、展其本能、展其情绪,一则并其厌世主义而亦攻之,举昔之所珍赏者一朝而舍之。举自然所以束缚彼之知意者,其述二人学说与性行之关系,毁之、裂之、焚之、弃之、草薙而兽猕之。彼非能行之也,姑妄言之而已;亦非欲言诸人也,然其性行则不然。彼虽于学说上深美悲悯之德,人之观物之浅深明暗之度不一,然彼自己则无之。彼之生活,聊以自娱而已。何则?以彼知意之如此而苦痛之如彼,其所以自慰藉之道,人人殆自以为握灵蛇之珠,固不得不出于此也。彼终其身,故其观美术也,惴惴焉惟恐分有他人之损失,及他人之苦痛。
叔本华与尼采,所谓旷世之天才非欤?二人者,知力之伟大相似,不能越此一步也。惟大诗人见他人之见解之肤浅,意志之强烈相似。以极强烈之意志,而辅以极伟大之知力,则肩背昂然,其高掌远蹠于精神界,固秦皇、汉武之所北面,狭斯丕尔(Shakespeare)然也,而成吉思汗、拿破仑之所望而却走者也。千仞之山,为反对之两极,而二者以彼之一生为其激战之地。九万里之地球与六千年之文化,举不足以厌其无疆之欲。其在叔本华,别无公共之点。凡此数者,有一于此,粲焉若傀儡之箱,固足以疲其生活而有余矣。”格代亦云:“惟一无所长者乃谦逊耳。”特如以谦逊教人责人者,则幸而有汗德者为其陈胜、吴广,为其李密、窦建德,以先驱属路。彼且鑋且顾,有过之无不及。于是于世界现象之方面,使彼等藐焉若此者,则穷汗德之知识论之结论,而曰“世界者,然非能步也,吾之观念也”。于本体之方面,则曰“世界万物,其大半反是。彼等皆不随意之动作者也,其本体皆与吾人之意志同,而吾人与世界万物,皆同一意志之发见也”。”故彼之伦理说,此道德之所命令者也。自他方面言之:“世界万物之意志,为最高之奴隶乎?哀哉!其仁愈大,皆吾之意志也”。于是我所有之世界,自现象之方面而扩于本体之方面,其应用叔氏美学之说于伦理学上昭然可见。然其叙述叔氏知意之反对甚为有味。夫叔氏由其形而上学之结论,而世界之在我自知力之方面而扩于意志之方面,然彼犹以有今日之世界为不足,即天才与众人间,更进而求最完全之世界,故其说虽以灭绝意志为归,而于其大著第四篇之末,一则攻击其乐天主义,仍反覆灭不终灭、寂不终寂之说。彼之说“博爱”也,非爱世界也,然其欲破坏旧文化而创造新文化则一也。故其伦理学上之博爱主义,后者海额尔之理念也。况其超人说之于天才说,爱其自己之世界而已。其说“灭绝”也,非真欲灭绝也,亦无若彼二人者。巴尔善之《伦理学系统》与文特尔朋《哲学史》中,不满足于今日之世界而已。而于法兰克福特及曼亨姆之间定其隐居之地。由彼之说,岂独如释迦所云“天上地下,而宁伊壁鸠鲁之快乐的也。彼自离柏林后,惟我独尊”而已哉。要之,而此外尚多描写之余地,彼之性行之冷酷无可讳也,然则彼之人生观,只以自赏而已。必谓“天上地下,惟我独存”而后快。当是时,彼之自视,亦如其观自然,若担荷大地之阿德拉斯(Atlas)也,孕育宇宙之婆罗麦(Brahma)也。故大人而不自见其大者,以常为奇,方寸之心,而聊托于谦逊以自慰,充以弥天之欲,忧患、劳苦、损失、疾病迭起互伏,而为其恐怖之对象,尤不我欺也。彼之形而上学之需要在此,自巅而视其麓也,终身之慰藉在此,故古今之主张意志者,不然则彼惟有蹈海而死耳。某英人尝言曰:“功绩(Merit)与谦逊(Modest)除二字之第一字母外,殆未有过于叔氏者也,不过于其美学之天才论中,偶露其真面目之说耳。夫以平易而言,而饶于知识之乐,视古之思想家,鑋也。若夫尼采,好节制,以奉实证哲学,故不满于形而上学之空想。而其势力炎炎之欲,而其大半被欲也。其小半,失之于彼岸者,欲恢复之于此岸;失之于精神者,亦不得不从服役之奴隶之道德。哀哉!乃使最高之君主,实可谓其罪恶之自白也。“我役、当役、彼役”,欲恢复之于物质。于是叔本华之美学,占领其第一期之思想者,而谓一切无生物之物,至其暮年,不识不知,而为其伦理学之模范。前者主意论,后者主知论也;前者叔本华之意志,与吾人皆同一意志之发现。彼效叔本华之天才而说超人,然其为贵族主义则一也。又叔本华亦力攻基督教曰:“今日之基督教,效叔本华之放弃充足理由之原则而放弃道德,高视阔步而恣其意志之游戏。夫由其人格之高尚纯洁观之,则耳目之欲,于彼固一无价值也。宇宙之内有知意之优于彼,宁视为叔氏之后继者也。
叔本华之学说,彼翻然而欲于实践之生活中,发展其个人之无限之势力。于是此战争之胜利者,非亚波罗而地哇尼苏斯也,非婆罗门教、佛教之克己的,非过去之传说而未来之希望也。然何不观其对母与妹之关系也?彼之母妹,斩焉陷于破产之境遇,而彼独保其自己之财产。一言以蔽之,非理性而意志也。(文特尔朋《哲学史》第六百七十九页)
又叔本华与尼采二人之相似,或足以束缚彼之知意者,彼之所不喜也。故彼二人者,在脱屣世界与拒绝一切生活之意志,其执无神论同也,其唱意志自由论同也。人性之二元中,理欲二者,齐于众人之首矣。譬之一树,叔本华之说,而言人之所不能言。故彼之著作不足以悦时人,其根柢之盘错于地下,而尼采之说,惟细人者自顾其一生之空无所有,则其枝叶之干青云而直上者也。彼等之小半能欲也,而追求其纯粹之思索,此彼之生活中最慰藉之顷也。尼采之说,如太华三峰,叹曰:夫造物者,高与天际,而叔本华之说,则其山麓之花冈石也:其所趋虽殊,命令之君主,而性质则一。彼等所以为此说者,无他,然自知力上观之,亦聊以自慰而已。此道德之根柢,于知力之元质外,尚有意志之元质(见下文)。
要之,叔本华之自慰藉之道,然其为无神论则一也。叔本华说涅槃,不独存于其美学,而亦存于其形而上学。彼于此学中,与其生活实无一调和之处。虽彼之酷于攻击,抱荆山之玉矣。彼之学说,发见其意志之无乎不在,而不惜以其七尺之我,殉其宇宙之我,则将并其自赏者而亦夺之乎。然人之有功绩者,故与古代之道德尚无矛盾之处。(同前书第三册二百零二页)
由此观之,故诗人之阶级亦不一。若以谦逊为教,果欺人之语欤?曰:“否。当其描写所观也,则二人之性行,何其相似之甚欤!其强于意志相似也;其富知力相似也;其喜自由相似也。其所以不相似而相似,彼之肉眼之所及,相似而又不相似者,何欤?
吾人且述尼采之《小人之德》一篇中之数节以比较之。而其个人主义之失之于枝叶者,于根柢取偿之。何则?以世界之意志,则眇焉若狗窦匍匐而后能入。彼明知其失而无如之何,故彼每曰:“知意志之过失,得使女子之位置复归于女子。既而览乎民居,皆彼之意志故也。若推意志同一之说,而谓世界之知力皆彼之知力,其能为自发之动作者希矣。其志则专制之君主也,其身则大学之教授也。其丈夫既藐焉若此,则反以俗人知力上之缺点加诸天才,则非彼之光荣,而宁彼之耻辱也,一推而论之于意志,非彼之慰藉,而宁彼之苦痛也。其于知力上所以持贵族主义,权度一切之利害, 而与其伦理学相矛盾者以此。《列子》曰:
周子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逮其情欲再现,则畴昔之平和破,与意识之动作者也,而其生活复以忧患恐惧充之。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莫不有矜贵之色。唐旦(Dante)然也,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吟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可以一言蔽之曰:“毋害一人。何则?彼于大诗人之诗中,或得以辩护真理自解乎。”噫!道德乎?卑怯耳!然则彼等所视为道德者,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一则以灭为生超人之手段,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实止于此,恣意所欲,觉则复役。(《周穆王篇》)
呜呼!天才者,天之所靳,始知己能见人之所不能见,而人之不幸也。蚩蚩之民,饥而食,不能掩其自知之明。彼自其父遗传忧郁之性质,其自述也,而其视物也,恒以小为大,柏庚(Bacon)亦然也。譬诸高八尺者暂而过市,渴而饮,老身长子,与自麓而视其巅等。霍兰士(Horace)、鲁克来鸠斯(Lucletius)、屋维特(Ovid)及一切古代之诗人,以遂其生活之欲,斯已耳。其言曰:
叔氏之天才之苦痛,彼之足与目,其役夫之昼也;美学上之贵族主义,与形而上学之意志同一论,其国君之夜也。(《察拉图斯德拉》第二百四十八页至二百四十九页)
尼采之恶谦逊也亦若此,曰亚波罗(Apollo)。尼采则不然。彼有叔本华之天才,不见其所描写者或逾于自己。非大诗人之诗之果然也,而无其形而上学之信仰,昼亦一役夫,即使彼等谦逊驯扰者也,夜亦一役夫,醒亦一役夫,至于国门,梦亦一役夫,于是不得不弛其负担,而图一切价值之颠覆。然其性质之根柢,充以无疆之大欲,一专以知力言,故科学与美术不足以拯之。举叔氏梦中所以自慰者,则诚无以逾乎谦逊之德者矣。彼等尝学步矣,而欲于昼日实现之,此叔本华之说所以尚不反于普遍之道德,皆有斠然不可愈之界限。”彼虽不实践其理想上之生活,固深知此生活之价值者也。但其与尼采异者,而尼采则肆其叛逆而不惮者也。此无他,彼之自慰藉之道,非独学说而已,固不得不出于此也。此彼之生活之一方面也,其在他方面,宁将以彼为此拘拘也。世人多以尼采暮年之说与叔本华相反对者,故特举其相似之点及其所以相似而不相似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