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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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归去来兮(3)

梁启超在北京小住12天,既有“极人生之至快”的荣耀感,也有“极人生之至苦”的受罪感。食不甘味,卧不安枕,“每日不得饱食”,因为所有请客吃饭都以为梁启超久居海外,已习惯于刀叉牛排了,“日日望得一京菜,而不可得也”。至于会客,“每夜非两点钟,客不散,每晨七点钟客已云集,在被窝中强拉起来,循傻应酬,转瞬又不能记其姓名,不知得罪几许人矣”。

梁启超归国抵京后热烈、隆重的欢迎场面,实在出于诸多原因,也是社会众生相的一次大演示。首先是梁启超自戊戌以后的威望及学术、文化成就,一个在国外艰难流亡十多年的人,没有颓废没有沉沦,而且几度成为“中国言论界之骄子”,归国时可说名满天下,著作等身,由此而言,这一切梁启超当之无愧。

其次,当总统府专为梁启超举行欢迎会之后,各部门、各团体轮番请客,则不仅是只为梁启超一个人了,也捎带着趋奉大总统袁世凯的意思在。而由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的旧友,也“日日来邀”,并为他举行欢迎会,希望他加入国民党,这里却有宋教仁与梁启超私交不错的因素,也有共组统一战线的味道。梁启超在北京时,正值北大学生闹学潮,罢课的学生一听梁启超来了,便连忙提出请愿,要求梁启超到北大当校长。

在京的商会、团体,包括佛教协会、八旗生计会都来上门请客,这且不说,就连“向不请人”抠门传代的山西钱庄也把梁启超请去着实吃了一顿,一时北京人“咸以为奇闻”--为梁启超,山西人居然也花票子了!

梁启超所受到的礼遇,从他被安排在贤良寺下榻即可想而知了。贤良寺,岂是等闲之地,那是当年曾国藩、李鸿章做封疆大吏入京时住的地方,据说为此项安排,北洋政要还颇费思量,最后请袁世凯定夺,袁世凯捻动胡子说:“任公够格,住贤良寺!”

汤觉顿便把这句话传给了梁启超,并问:“贤良寺小住感慨如何?”

梁启超一笑:“房间典雅舒适,惜乎钥匙在别人手里。”

演讲自然是少不了的。梁启超擅长于写而不太善于说,尤其是一口广东话,曾经让光绪皇帝听得莫名其妙。后来跟夫人学国语,流亡十多年也没有少登台一呼,北京的旧友都说:“卓如出洋归来,嘴上功夫有大长进。”

其实,归国之后的每一次公开讲话,每一篇发表的文章,对梁启超来说都并不轻松,他必须有所解释和交待,他不能不面对如何评价辛亥革命及共和政体的问题,他也无法回避改良与革命这两种不同主张的存在。他不能像康有为一样死硬,也不能一变之下就完全成了袁世凯的北洋门下或国民党的新党员。于是当检索历史从故纸堆里重新聆听梁启超的声音时,便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既识时务不甘人后,同时又巧妙地左右周旋,并适时埋下伏笔,随时准备东山再起的人物。

梁启超慷慨陈词,拥护辛亥革命..并且对自己过去的君主立宪主张巧妙地一笔带过了:不是“不慊于共和”,只是考虑到君主专制的难以改变,不得已而图权宜,‘岂有对神圣高尚的共和国体而反挟异议者?”“故在今日,拥护共和国体,实行立宪政体,此自理论上必然之结果。”

梁启超还指出要推翻一个政权,离不开“报馆鼓吹之功”,这固然是意在提醒人们对言论界从而也是对他自己的不可小视,却也道出了不少真谛,舆论之作用实芷非同小可。“去秋武汉起义,下数月而国体不变。成功之速,殆为中外古今所未有。南方尚稍烦战事,若北方更不劳一兵不折一矢矣。问其何以能如是?则报馆鼓次之功最高。”

他对革命派与改良派在辛亥革命前后十余年间的功过评价,显然打上了自己这一派的烙印,但也不能说毫无见地,“所用手段虽有不同,然何尝不相辅相成。去事起义至今,无事不资两派人士之协力,此其明证也。……平心论之,现在之国势改局,为十余年来激烈温和两派人士之心力所协同构成。以云有功,则两俱有功,以云有罪,则两俱有罪。”

梁启超开始小心翼翼地重返中国政治舞台了。

梁启超在北京天天应酬,不仅是体面而且是荣耀之极了。袁世凯不时派人送菜来,这大约是前清遗风,皇帝一高兴就把饭桌上吃不完的菜装上盒子,赏给某个心腹大员,以示恩宠有加。

这一天傍晚,梁启超离京在即,无论如何摒退了所有的餐会,与夏穗卿、杨度约在前门外大栅栏致美斋小酌。这才是梁启超渴望的,前门外,大酒缸,当年落魄时发过狠心,如今名满天下荣归故土,能不快哉!谈政治,难免畏首畏尾,客套和应酬也更是千篇一律,只有和旧时文友把酒临风,才能稍得心安。

夏穗卿先到,还是落魄的样子更加瘦骨嶙峋,梁启超由致美斋老板陪着正在门口迎候,两个人一拱手,不觉相依在一起了,夏穗卿平时不说话,这一见面却说了一句热得火烫的话:

“国人盼君归,如梦之长,弟亦在其中。”

梁启超心头一热,眼眶里却是湿漉漉的了:

“穗卿,想你想得好苦啊!”

夏穗卿复归于沉默,梁启超:“生活如何?”

夏穗卿:“有钱沽酒足矣。”

“身体如何?”

“能饮酒便好。”

“佛经还在研究吗?”

“无聊便读书,有酒即开怀。”

“常与皙子和文友们聚聚?”

夏穗卿摇摇头:“常去菜市口,想谭嗣同的那一副眼睛,砍头而犹不瞑目,敦对复生说,‘昨日之日不可留’,便狂饮想匆匆了此残生到地下一会。”

梁启超:“复生寄望于我辈,兄当珍重。”

夏穗卿摇摇头:“世界之不可救,乃人心之不可救也,兄亡命十数年体面荣归之日,即已陷落政治之泥潭,而无分派别,从今往后弟只有一言相告,‘毋忘谭脯同’,如是则尚可保得良知清白,余皆身外之物惜它何用?”

梁启超:“弟当铭记。”

夏穗卿还正想接着说话时,杨度翩然而至,满面春风地打招呼,到雅间落座,侍者端上“一品大夫八珍香片”茶,并轻声说:“这是老板特意配制的,老板说三位先生不日就是当朝一品了!”

杨度朗声一笑。

夏穗卿把盖碗一推:“温酒来。”

梁启超知道夏穗卿的脾气,绝对只喝江南绿茶,最好是龙井、碧螺春,而且,曲是讨厌官场和政治。如今夜这样的聚会,要是没完没了地说立宪论共和,他就会只顾自个儿喝闷酒,差不多了,踉跄着扭头便走,连个招呼也不打的。于是便一边招呼侍者换茶,一边把话题引开:“皙子兄近来写什么文章?”

杨度叫苦连天,说是大总统那边时有“垂询”,国体初变,宪章典制,无不待建,累死人了,“哪还有时间写文章?”

杨度的话音刚落,夏穗卿便道:“皙子兄,今儿晚上你就不必太正规,致美斋也不是总统府,袁世凯便袁世凯,什么大总统小总统的?”

梁启超知道夏穗卿还有大不敬的话在后头,赶紧插上,说实在想吃几个家常祟,比如木须肉、锅塌豆腐之类,最好再加一碟王致和的臭豆腐。

话犹未了,老板引着大厨把菜单交给了梁启超,引见之后介绍说大厨刘九蛇是粤邦菜系的祖师爷之后,所以称为九蛇,是料理一蛇九吃炒爆烹烧羹汤外加蛇血豆腐、蛇胆泡酒、蛇皮春卷冠绝京城,从雍正爷吃起一直吃到光绪爷,没有不是吃了还想吃的。

夏穗卿看着老板问:“慈禧吃不吃?”

“不吃,老佛爷说一想蛇的样子便害怕,吃不得。”

夏穗卿开怀大笑,对梁启超说:“任公,当初你们造反,往颐和园仁寿殿弄一万条蛇就好了,想不到她也有可怕的。”

最后的菜单算是定下来了,一蛇九吃之外,加木须肉、锅塌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还得临时上街去买,好在致美斋对面就有杂货店。

老板并且不容分说地有言在先:

“三位贵客,请都请不到,小店请客,本人作东。”

夏穗卿长叹一声:“我带了钱的,怎么办?”

杨度:“沽酒去!”

夏穗卿:“尔本官场人,我乃酒中仙。”

杨度倒也不见怪:“事出无奈,以后任公大约也不会有时间陪你喝酒了。”

梁启超:“那还了得,就是不回家,也得陪穗卿喝两杯,倘不人生也太无乐趣了。”

夏穗卿举杯:“我满饮三杯,一杯为任公归来,一杯为复生等六君子,一杯为皙子兄的一篇好文章。”

夏穗卿喝酒能喝出声音来,“滋溜滋溜”的,“从舌尖上淌下成一条线,可以牵动你的心”,这是他亲口对梁启超、谭嗣同说的经验之谈。梁启超估摸着这一条线差不多已淌下了,便也一饮而尽:“穗卿,谢谢你!”

杨度却茫然地问:“还有我的一杯?”

夏穗卿:“你那折子。”指的当然是《奏请赦用梁启超折》。“你写了好文章自反而忘了,什么狗屁垂询却记得清清楚楚的。”接着,夏穗卿闭目吟哦:“臣闻处葬不以恩怨,用人不以亲疏者,人君之德也。穷达不变其通,荣辱不易其心者,臣于之义也。别嫌微明,表不白之忠以告君父者,朋友之责也。”稍顿,这雅室里却睦满目悲凉之气,杨度从侍者手中接过酒壶,默默地替夏穗卿又斟满一杯。

静极了。

梁启超入京后天天热闹,唯有此刻,是真的静极,静到像一片黑色的云一团白的雾一片秋霜之后的黄叶子。

享受这静便是享受生命。

静静地呼吸,静静地回想,静静地默视旧友,如同静静地面对历史。

这静却又总得打破,声音像雨滴穿过云穿过雾让黄叶子发出秋声。

梁启超:“总是前程渺茫!”

夏穗卿:“好文章都写完了!”

杨度:“天下谁人不识君?”

夏穗卿一挥手:“那有什么用?誉满天下必定谤满天下,任公才具举世无匹敌者,一旦从政则文坛少一主帅,政坛多一政客而已。”

杨度:“何出此言?”

梁启超:“此言不谬。然政治于我,总还是诱惑较大。”

夏穗卿:“六根未净也。”

杨度:“总得有人做事吧?”

夏穗卿:“总得有人饮酒吧?”

梁启超:“穗卿兄,今晚只是叙旧,不谈这些如何?”

夏穗卿:“怕皙子兄不允。”

杨度:“倒是真的,袁世凯问起多次,任公何日离京,是否前往告别一下?”

夏穗卿:“不去!不去!有这时间还不如跟我喝酒。”

杨度:“怕有要事相商。”

夏穗卿:“无非是给派个次官,任公几曾作过次笔却只能当个次官?”

梁启超:“烦皙子兄转告一言,说我以后再去拜访。目下政事起伏,险象环生,说话亦多有不便。”

杨度:“任公如何看目下政情时局?”

梁启超:“与前清末年相比较,不惟不进步,甚至有退步之象。”

杨度:“共和其实就是一块招牌,任公先前所提之开明专制实在是符合中国匡情的。”

夏穗卿已经按捺不住:“今晚的酒喝完了,好文章已经没有了,共和、专制教均不感兴趣,就此告辞。”梁启超知道夏穗卿的独往独来,便执手送出门外,叫了一辆人力车,付好车钱,扶着夏穗卿上车坐稳当,一握手,互道保重,夏穗卿抹一把眼泪却不回头径自去了。

重新落座,杨度小声地:“大总统于你恐有重托。”

梁启超略一思索:“毕竟归国不久,北京圈内圈外的人物俱皆浮躁,容我想想再作判断。”

杨度:“倘若社会一切皆为美妙,何苦流亡何苦著书立说呢?”

梁启超:“回国后袁世凯待我不薄,若投身政治,则组党为一途,可以聚集瓦道磨砺思想,中国社会最易消磨人物,此种污浊空气今就胜昔,如不抵抗,仍是病国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