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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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欧游心影(1)

梁启超辞去财政总长回到自己的书斋里,品一口乌龙茶,再点燃一支纸烟,真是悠然自得,神仙过的日子啊!

这是1917年的12月。

又要贴春联了。梁启超从碑刻的拓片中抬起头来,心里涌动的是时光不再的叹息,梁启超又想到,此种叹息总是由古及今延续到将来,其实它与时光无关,只是“我的岁月快完了”、“我的岁月已完了”,如此而已。“我们的孩子正青春年少,不是刚刚开始吗?”

长女令娴就坐在梁启超对面,温顺地微笑着,她正在听父亲讲国学源流。

梁启超难得有这样的时刻,在女儿眼里,这个时候的父亲梁启超是那样的亲近和广博,他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他的博闻强记更使令娴吃惊,还有他的精力,梁启超似乎永远是不知疲倦的,不知疲倦地读书,不知疲倦地著述,不知疲倦地奔跑,不知疲倦地聊天,偶尔也不知疲倦地做官。

入夏,梁启超焚膏继晷写《中国通史》,这是他的一个毕生之愿,想留给后人关于治学的某种参照。与其说是梁启超笔下史的本身的价值,还不如说是他对史学的慧眼独具--早在《新民丛刊》上,梁启超就写过“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

为着铸造一面宝镜,为着掘通一处源泉,梁启超夜以继日地写作,竟日渐消瘦而毫无察觉,后来又有胸闷胸痛,一想爬格子的人终日伏案,难免有类似的职业病,便忽略了。夏秋之交,已完成战国前各卷十多万言,梁启超心里稍有安慰的同时,却开始发烧咯血,梁宅为之惊动,求医问药之下诊断为肋膜炎和肺炎,需静养一段时间,不得已中止写作。

1918年10月,有记者来访。病中的梁启超侃侃而谈:“一年以来,闭户自精,略成十余万言,但所就仅十分之一二。自审心思才力不能两用,涉足政治,势必荒著述。吾自觉欲效忠于国家社会,毋宁以全力尽瘁于著述,方能尽吾天职。”

梁启超养病时一般都住在天津,偶尔因为检查、就诊也在清华园小住,由李蕙仙夫人及女儿令娴陪着。因为到访的朋友多,倒也不显得寂寞,为了大家都别太激动,好像是有约在先一样,闲谈的题目也就是历史、掌故、轶闻,间或还能哈哈一笑。这使令娴特别开心,一来可以学到不少知识,二来父亲还能放松一下。笑一笑,十年少,令娴多么希望自己的父亲总是年轻的,与病榻无缘。这一次梁启超咯血,一家人都惊吓得面如土色..仿佛那血是从自己的心肺里吐出来的,令娴还偷偷地哭,她告诉母亲她什么都不怕,父亲再去护国打仗她便跟着,她就怕父亲死了。

李蕙仙夫人也揪心,还得安慰女儿:“傻丫头,父亲怎么会死呢?”

女儿在爹妈面前总是长不大的,便抹去眼泪,相信父亲不会死,听他们聊天,张君劢和丁文江在,他们在说《四库全书》。

丁文江:“中国的史学上自太史公、班孟坚,下至毕秋帆、赵瓯北,有两千多年传统。可怜的是文学,唐诗宋词之外一部《红楼梦》而已。”

梁启超:“《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也。从来中国史家,以为天下者皇上一人之天下,没有一书是为国民而作的,这叫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中国相传的历史便被局限着了,倒是那些传说、神话、野史反而虎虎有生气。”

张君劢:“读史也危险,不读则耳目失聪,人越活越单薄。如任公所言,世世代代的读书人读到最后便是只知皇帝不知百姓,只知朝廷不知国家。总之是愈读愈糊涂,吾辈之中读明白了的,康梁、孙逸仙、章太炎几人而已。”

丁文江:“康南海未必,先是明白,后来再糊涂,糊涂到弼德院里去了。”

梁启超总是小心地避开在背后议论乃师:“善为史者,以人物为历史之材料,不闻以历史为人物之画像;以人物为时代之代表,不闻以时代为人物之附属。中国之史,简而言之是无数墓志铭之大成,而无数墓志铭又以同一格调和程式完成,歌功颂德而已。”

令娴忍不住了,笑着急切地问:“爸爸,那到底该怎么写史呢?”

梁启超:“大千世界贵乎史者,贵在叙一群人相交涉、相竞争、相团结之道;述一群人所以休生养息、同体进化之状;使后人爱其群善其群之心油然而生。然后有群体、有民族之延续,辉煌灿烂之吸引,群智群策群德群力之发生。史贵乎此种种也。”

令娴点头:“爸爸,你说得真好。”

张君劢:“《时务报》及《新民丛报》而后,中同于史学观上受任公影响的日渐多起来了,不过总因乱世茫然,收效甚微,殊为可惜。”

梁启超:“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两千年之习惯的,从来历史为朝廷专有物,大清既亡,民国已立,弄不好就是民国专有物,民国是谁?孙逸仙?袁世凯?非也,民国非个人、非个别党派,民国四万万民众之国。民国之历史应是四万万民众之历史,四万万逐一写来当然不可能,杰出者、推动历史前进者便是这四万万人代表,此其一。其二,要写出精神来,历史的精神就是理想,吾民吾族之理想。”

丁文江半日不语了,慨叹道:“任公,你不做财政总长实在太好了,就这么聊聊天,胜读十年书啊!”

梁启超~笑,对令娴说:“告诉妈妈,备饭,要有好酒。”

张君劢:

“且慢,任公,你病中示教,吃饭的事别操心了,我请客,会仙居如何?”

最高兴的是令娴,居然还能说出“稠浓汁里煮肥肠,一声过市炒肝香”的诗来。不过丁文江更知道梁启超的口味,说还是吃南味菜清淡些,到天然居吧。

梁启超:“好!我第一次到北京就去过天然居,并读了那副对联,‘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至今仍然想起便惊心。这对子说了一个绝妙的哲学命题,‘正反都一样’。”

众人愕然。丁文江:“任公,再往下说。”

梁启超:“走!前门外观音寺街,天然居可是有年头了,道光年间开的吧?”未了,梁启超又对丁文江道:“只是想过,却不得要领,天假以年的话,除了史学我还想再写点哲学。”

张君劢:“眼下先做一回天上客吧。”

天然居夜宴,话题却转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三杯热酒下肚,张君劢借着酒兴开了梁启超一个玩笑:“任公,你少有走眼的时候,‘一战’刚开始,你却是告诉我德国必胜的。”

梁启超爽快地点头称是:“惭愧!惭愧!”

张君劢:“不过,你力主对德宣战乃是高瞻远瞩。”

梁启超:“其时德、奥败局已定,谈不上多少眼光了。不过接下来的‘巴黎和会’至关重要,徐世昌总统可能要我去一趟欧洲,作为非官方的舆论鼓吹,争一点中国的权益,到时要借助二位。”

张君劢、丁文江当时又推荐了蒋百里、徐新六、刘崇杰,就算是一言为定了。

漫游欧洲,是梁启超早已心向往之的,但还没有迈出国门便觉得十分沉重了,按照徐世昌的意思,梁启超此行要弥补中国正式代表团人数少力量弱的不足,通过民间外交利用梁启超的声望为国家效力。国内舆论也大声疾呼,希望梁启超“化私为公”,梁启超说:“我责无旁贷。”

北京政府为表示诚意,特拨6万元经费,朋友故旧筹资4万元以壮行色。梁启超称此次出游“第一件是想自己求一点学问。而且看看这空前绝后的历史剧怎样收场,拓一拓眼界。第二件也因为正在做正义人道的外交梦,以为这次和会真是要把全世界不合理的国际关系根本改造,立个永久和平的基础,想拿私人资格将我们的冤苦向国际舆论申诉申诉,也算尽一二分国民责任。”

1918年12月初,梁启超从天津赶到北京,向当局请示外交方针,当局对他提出的不承认日本继承德国在华特权的主张,不置可否,其实中国政府与日本早有密约把山东与满铁的特权拱手给了日本,梁启超自然蒙在鼓里。会见日本代理公使芳泽时,谈到胶州问题,梁启超说:“我国自对德宣战后,中德条约废止,日本在山东继承德国权利之说,当然没有了依据。”

芳泽冷冷地回答说:“我们日本人却不是这样解释。”

日本人的这种态度是一个预兆,芳泽说完这句话以后就不再有下文,冷淡而傲慢,就像一个强盗劫了你的家产,还板着面孔,那意思是说,我高兴了还要来劫掠,你怎么着?

这就是日本强盗!这就是中国人几百年来一直念叨着同文同祖、一衣带水,却全无人性地侵略中国、劫财占地、杀人无数的日本强盗。

梁启超起而反驳道:“中日亲善的口头禅已讲了好些年,我以为要亲善就今日是个机会,我很盼日本当局要了解中国国民心理,不然,恐怕往后连这点口头禅也拉倒了。”

1918年12月24日晚,梁启超一行离开天津,26日上午到南京,随即赶到上海。27日晚上与张东荪、黄溯初宴聚,吃过饭后都不想离去,梁启超说:“咱们秉烛夜饮吧!”

张东荪击掌:“妙,难得今宵。”

张东荪治哲学,主张要有清明的社会风气,然后才谈得上改革云云,这一点颇为梁启超欣赏。谈了一通学问后,张东荪忽发感慨说:“任公,做学问的人实在不能再往政治这火坑里跳了,否则多少年以后,我们早已命归九泉,后来人偶然翻检故纸,会问:‘梁启超是谁?张东荪是谁?”’

丁文江:“日前与任公兄谈历史,史为镜也,这一面镜子里可以留几言对后人发出声音。可以使之比照现实的,真是非智者非学问莫属了。”

梁启超:“我是真应该忏悔一番的。今夜这烛光下我有一言:舍弃政治!请各位监督,互相勉励,在思想界尽些微力。”

张君劢、张东荪等无不赞许梁启超的态度:

“吾等朋辈从此换了一个新生命了!”

梁启超不由得心潮难平:“看这蜡炬,生命之火烛照之辉是以生命为代价的。”

张东荪:“正是,正是。”

梁启超:“少小时,我祖父摇头晃脑念陶渊明的《杂诗十二首》,只觉得好笑,这几年却常常想起,陶渊明的淡泊岂止于‘采菊东篱下’,那是生活着就难免尴尬,甚至难堪,于死淡泊才是真淡泊,淡之永久,泊之恒远。”

梁启超稍稍沉默片刻,这片刻却又显得沉重,空气里仿佛有一片一片乌云压到了各自的心头。座中人张东荪、黄溯初等都是才情过人、心雄气豪之辈,或者说都曾经历过意气风发之年,尤其是对梁启超,少年举人开始,叱咤风云到北京“公车上书”、百日维新、流亡逃命、拥袁反袁、护国从军,都知道其中的坎坷!

弹指一挥问,青春不再了。

会想到死,要谈到死,能面对死。

梁启超:“魏晋风度,论家常常忽略的是当时的‘杂诗’,杂也者其实是另一种单纯的别称,表现自己的情怀,直写胸中块垒,色彩愈是忧怨,思想愈是自由,不隐锋芒,不避异端,不趋时,不附势,是为杂,源于建安遗风,境界却稍有不如曹植的‘高台多悲风’。”

梁启超说毕,朋友们却都在期待,很久很久没有听梁启超谈诗说文论古道今了,总是被政治激动,在政潮中穷于应付,人和文章都会走样。梁启超于这静默中体察到了这一点,便高兴地说:“我给你们念几行吧--”

日月不肯迟,四时紧相迫。

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

弱质与运颓,玄鬓早已白。

素标插入头,前途渐就窄。

家如逆旅舍,我如当去客。

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

“日月不肯迟,四时紧相迫”。张东荪闭目吟哦罢,却是一番妙论:“诗的最高境界便是哲学,自占以来诗人目空一切、傲岸千古实在是有道理的。”

张君劢:“不过,那得是真正的大诗人,世间有一真物长物便有千百附庸风雅的,假冒伪劣也,最后连那一点真也落得可悲可叹。”

梁启超:“或可这样说,唯其如此,真的善的美的方能于艰难险恶中葆其生命之美丽,如曹孟德‘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人生几何’之慨,悲凉入骨。而庄子的‘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则是一孑L明古今,其潇洒飘逸可谓出于生入于死。”

12月28日早晨,梁启超登上了日本邮船会社的横滨丸号,开始了一年的欧游历程。

横滨丸号,又是横滨丸号!

两年前,护国军起,梁启超为了策动广西独立,亲赴第一线,离开上海潜赴广西时,坐的也是横滨丸号,梁启超躲藏的那间储煤间还在,而使梁启超不胜惆怅的是,当年一同登舟南下始终追随梁启超左右的汤觉顿已经作古,生命何其轻忽!

梁启超伤感地在甲板上踱步,蒋百里、张君劢连忙过来陪着说话,说是到伦敦需航行45天,得有一个打发日子的计划,请梁启超定夺。梁启超惯于亡命在海上熬日子的经验多,便不加思索地说:“每天早起看日出,之后早餐,学外语,各读自己精通的一门,到12点止。下午彼此当教习,学另一门外语。傍晚打球,晚饭后吹牛或者各自写作,也可喝一杯,如何?”

众人皆说甚好。

日出,海上日出是一种何等的壮观啊!

梁启超对张君劢说:“简直无法形容。”

张君劢:“只有自然博大,人生渺小的感觉。”

梁启超:“这个世界倘没有海的滋润、日的照耀,便不可思议了。”

张君劢:“人又算什么呢?”

梁启超:“人还是万物之灵,只是人心太坏,社会便日见肮脏。如有这样一种机制似海一样涨落有律,生生不息,能吐纳,能自净,世界将会美好许多。”

忽然间一个巨浪打来,溅出的水花一直涌上甲板。湿了梁启超和张君劢的一身衣衫,两人却只是开怀大笑,那种放松,倘不是身处这样的环境,又能向何处去求得呢?

然后是大声地在甲板上读外语,英文、法文、日文皆有,像小学生一样放开嗓门念,天之下海之上的这条船,船上的这几个特殊乘客,一个个都显得年轻了。

晚饭后吹牛,便是以梁启超为核心了,他读的书多,且见识又广,从光绪到袁世凯,从日本到美利坚,真个二黾海阔天空了。

梁启超的一生与大海有缘,生于西江入海之冲7个小岛的中央,从小便感受着南海的涛声;然后于戊戌出逃经渤海而漂往日本;由日本出访新大陆,饱览太平洋上风光;归国后反袁护国经东海又绕道香港,潜赴海防、广西……

蒋百里见梁启超痴痴地望着大海,便悄悄地也靠在船舷上抬头看天。其时,夕阳由波涛所托,仿佛一团火球不甘于沉没水中,或者竟是那冰凉的海水怕被火球烫着而缩了回去,最后却终归是落水了。大海若吞若吐似封似闭,一点一点地终于把夕阳吞没,但这时候夜还远未深沉,星月像由海水洗濯过一样的清爽明亮,远处的暮云却是踏着海浪渐渐地沉重并且向着横滨丸号合围了。

梁启超“在舟中日日和那无垠的空际相对”,最使人感慨莫名的便是“几片白云,自由舒展”了,梁启超认真地想过,也尽目力所及,从早到晚地观察过,却实在“找不出它的来由和去处”。

人世间多少事物是不能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判断的,因而便苦苦地寻觅起始和终极,所谓终极关怀,大约想象与心灵的成分居多了。

“天上太安静。”

“生命无声地对视着。”

“太阳寻找过月亮吗?”

“陨石是为最后的闪光而自毁的。”

“伟大只存在于无人的世界。”

“静极。”

“最美的音乐是天风海韵。”

“唱给白云听。”

“唱给日月听。”

“唱给时光听。”

梁启超的心里不断涌出这样的思绪,仿佛是与海浪与云絮与涛声对话。

当蒋百里催着梁启超到码头上走一走时,船已经停靠在锡兰了。喝椰汁,看满山的槟榔树,跟土著少女合影留念。

“椰子槟榔,满山遍谷,那叶子就像无数的绿风,迎风振翼。还有许多大树,都是蟠着龙蛇偃蹇的怪藤,上面有些琐碎的高花,红如腥血。”

锡兰,梁启超还这样写道,“哥伦波在楞伽岛,岛上人叫他做锡兰,我佛世尊,曾经三次来这岛度人。”